南皮城初定，百废待兴，军务政务如山般压来。曹操在中军大帐处理各项事宜，条理分明，指令清晰，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虑。这忧虑，并非来自负隅顽抗的残敌，也非来自广袤新占区的治理难题，而是来自帐下那个蜷缩在厚裘中、脸色苍白如纸、咳嗽声撕心裂肺的瘦弱身影——郭嘉。
郭嘉的病，肉眼可见地沉重了。平定袁谭的战役耗光了他最后的心力，南皮的严寒更是雪上加霜。他时常高热不退，咳中带血，有时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倚在榻上，凭着一口锐气和对局势的洞察，断续地为曹操分析着幽州、并州的形势，筹划着下一步方略。
曹操又一次看到郭嘉在汇报时突然剧烈咳嗽，用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那刺目的鲜红让曹操的心猛地一揪。他挥手屏退了左右帐中一时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那令人心焦的咳嗽声。
“奉孝。”曹操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即刻起身，回洛阳养病。此地之事，无需你再劳神。”
郭嘉闻言，挣扎着想要坐起，急道：“主公……不可！如今冀、青虽定，然袁熙懦弱，高干反复，辽东公孙康坐观成败，幽并之地，看似唾手可得，实则暗藏……咳咳……暗藏波澜！嘉虽不才，愿……愿竭此残躯，助主公竟全功……”
他的话被又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着。
曹操起身，走到郭嘉榻前，亲手为他披好滑落的裘衣，动作罕见地轻柔。他凝视着郭嘉因疾病而深陷的眼窝，叹了口气：“奉孝，吾岂不知幽并之事紧要？然世间英才虽众，能如奉孝般知我者，再无第二人。北方之局，已入残弈，纵无奉孝在侧，吾与仲德等亦能料理。然若失奉孝，如断吾一臂，失吾一镜，纵得天下，亦憾何如？”
他按住郭嘉想要反驳的肩膀，语气转为严厉：“此非商议，而是军令！你的病，已非寻常，非洛阳良医、静养不可为！若再拖延于此苦寒之地，徒耗性命耳！莫非你要让吾他日挥师南向，帐中再无奉孝奇谋否？！”
曹操的话语，既有主君的威严，更有朋友般的痛惜与期望，重重地敲在郭嘉心上。郭嘉深知自己的身体确已到了极限，留在军前非但难有助益，反而会让曹操分心照顾。他看着曹操眼中不容置疑的关切和深藏的焦虑，最终，那倔强的眼神渐渐软化，化作一声无奈而虚弱的叹息。
“嘉……遵命。”他垂下眼睑，低声应道。
曹操神色稍霁，立刻转身回到案前，提笔疾书。
“吾这就修书给文若。让他为你安排最好的太医，最幽静的居所，一应用度，皆取最好的。”他一边写，一边说道，笔走龙蛇，言辞恳切。
文若吾友足下：
北地风寒，军务倥偬，然有一事萦怀，不得不专信托付。
奉孝随军远征，积劳成疾。近日病势转笃，竟至咯血，形容消损，令人心忧。此症非静养不能为功，吾已强令其即日返洛。然奉孝性情，卿所知也，纵在病中，犹思筹谋，此实非养病之道。
奉孝乃吾之奇佐，运筹帷幄，洞见万里，每有奇策，必中肯綮。自随吾以来，平定吕布，决胜官渡，奇袭乌桓，算无遗策。此番平定河北，亦多赖其谋。如此国士，世所罕有。彼亦与卿相交莫逆，情同手足。今将其托付于卿，望卿视之如弟，务必使其安心静养。可延请洛阳名医，遍访天下良药，所需费用，皆从吾府中支取，纵千金亦不惜也。
尤为紧要者，卿需代吾严加约束：凡尚书台僚属，不得以琐事相扰；凡各地文书战报，一律不得送入其居所。若奉孝不遵静养之令，卿可直言此乃吾之严命，不得有违。养病如治国，须标本兼治，若再劳心费力，纵有灵丹，亦难回天。
北地虽值苦寒，然每思及奉孝康复之日，吾心便觉温暖。望卿善加看顾，悉心调理，待吾平定幽并，凯旋而归，当与卿及奉孝共饮于洛阳，再论天下大势。
临书迫切，不尽所言。北地军情，卿自斟酌，勿以为念。
曹孟德 手书
建安八年冬 于南皮军中
写罢，曹操用上火漆密印，唤来最心腹的虎卫统领，令其率一队精锐，即刻护送郭嘉先生以及这封密信，以最快速度返回洛阳，交予尚书令荀彧亲手拆阅。
安排妥当，曹操亲自将虚弱的郭嘉扶上早已备好的、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他将自己的狐裘大氅解下，盖在郭嘉身上。
“奉孝，安心养病。待吾平定幽并，便回洛阳看你。届时，你我还要共谋天下。”曹操握着郭嘉冰凉的手，郑重说道。
郭嘉眼中泛起一丝泪光，用力点了点头，千言万语，终化为一句：“主公……保重。”
马车缓缓启动，在精锐骑兵的护卫下，驶离了繁忙的军营，向着南方而去。
曹操伫立在寒风中，久久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直到程昱、贾诩等人来到身边，才收回目光。他的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与威严，但眼底深处的那抹忧色，却难以完全抹去。
“传令，加紧整顿军备，筹备北上幽州！”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将个人的情感深深埋藏，重新变回那个矢志统一北方的雄主。
他知道，郭嘉这一去，是生离，亦可能是死别。他只能将这份担忧，转化为更快扫平敌人的动力。
而在通往洛阳的官道上，马车内的郭嘉，裹紧着带有曹操体温的狐裘，在颠簸中昏昏沉沉。他知道主公的苦心，也知荀彧必会严格执行命令。或许，他真的该歇一歇了。只是，那颗习惯于运筹帷幄、洞察天机的心，却依然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北方那片即将再起烽烟的土地……
洛阳尚书台内，案牍如山，荀彧正埋首批阅各州郡上报的粮秣文书，指尖朱砂笔走得沉稳。帐外忽然传来急促却规整的脚步声，不同于寻常属吏的轻缓——是虎卫的甲叶碰撞声。
他抬眸之际，一名身着玄甲、腰佩虎头符的卫士已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方裹着黑绸的木匣，沉声道：“南皮军中急报，曹司空密信，特送尚书令亲启。”
荀彧心中微动，寻常军情多由驿卒传递，需虎卫亲送的密信，必是急事。
他搁下朱笔，亲自上前接过木匣，见匣上火漆印是曹操专属的“孟德”篆文，未及细想便以佩刀挑开。
信纸展开的瞬间，曹操那遒劲如刀的字迹扑面而来，可字句间的焦灼却比笔墨更重——“奉孝咯血”“病势转笃”“代吾严加约束”，每一行都像一块重石，压得荀彧眉头骤然拧紧。
他指尖不自觉地捏住信纸边缘，指节微微泛白。郭嘉与他相交十载，自兖州时便同佐曹操，官渡对峙时，郭嘉“十胜十败”论安军心，他则在后方筹粮调兵，二人一谋一断，默契无间。
如今见曹操信中言及郭嘉“形容消损”，甚至需以军令强令归洛，荀彧再难维持平日的沉稳，当即起身，对左右属吏道：“即刻停办手头诸事，速办三件事：其一，去城西坞堡，将我那处临洛水的静院清扫出来，生好地龙，备上最厚的锦褥；其二，传召太医令张仲景与洛阳名医华佗，即刻到静院候命；其三，备车，随我去城外十里亭接奉孝先生。”
属吏见他神色凝重，不敢耽搁，领命后快步散去。
荀彧又回身取了件素色棉裘搭在臂弯，方才登车出城。
冬日的洛阳城外寒风凛冽，车帘缝隙里灌进的风刮得人面颊生疼，他却频频掀帘望向南方——那是南皮来的方向。
约莫半个时辰后，远处一队骑兵护送着一辆软垫马车缓缓而来，正是曹操派来的护卫。 荀彧立刻下车，快步迎上前。车帘被虎卫掀开时，他一眼便看见蜷缩在锦被中的郭嘉：面色比信纸更白，颧骨因消瘦而微微凸起，连呼吸都带着轻浅的滞涩。
郭嘉听见动静，勉强睁开眼，见是荀彧，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文若兄……” “奉孝，莫多言。”荀彧快步上前，将臂弯里的棉裘轻轻盖在他身上，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只觉一片滚烫。他小心地扶着郭嘉的肩，声音放得极轻，“孟德的信我已看过，静院与太医都已备好，这便带你过去静养。”
郭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轻咳打断，荀彧立刻递上帕子，见帕上并无新血，才稍稍松了口气。待将郭嘉安置进静院，张仲景已诊完脉，眉头紧锁地对荀彧道：“郭先生是积劳成疾，又受风寒侵体，肺腑已损，若再劳心，恐难回天。需绝对静养，断不可再思战事、阅文书。” 荀彧颔首，目光扫过院中待命的仆役与属吏，沉声道：“从今日起，院中只留三名懂汤药的仆妇，其余人等皆在院外候命。尚书台属吏若敢以琐事扰奉孝，以越权论；各地文书战报，若有私自送入院内者，即刻革职。此乃曹司空严命，尔等切记。”
众人齐声应下后，他又亲自守在郭嘉榻边，看着他服下汤药，直至气息渐稳睡去，才悄然退出，返回尚书台提笔回信。
孟德兄台鉴：
虎卫携密信至洛，读之再三，心甚忧。
奉孝归洛途中虽体虚乏力，幸有精锐护送，一路安稳，已于今日午时抵静院。仲景先生诊脉后言，其肺腑久耗，需以温养为主，断不可再劳神，某已严遵兄命，布控院内外，杜绝一切纷扰。 静院临洛水，无市井喧嚣，地龙昼夜不熄，锦褥、汤药皆按最优备办。某已嘱仆妇每日三进药膳，仲景与华佗二位先生轮流值守，隔日诊脉调方，所需药材虽有几味珍稀，某已命人赴荆襄采买，不日可至，兄勿虑费用。
奉孝醒时曾问及幽并战事，某只以“司空已筹算妥当”搪塞，未敢言及细节。见其眼神仍有牵挂，某已暗嘱院中人，只谈农事、古籍，不许提“兵”“战”二字。待其再问，某便以兄之严命相劝，他素重兄令，必能安心静养。 兄在北地平幽并，乃天下大计，某在洛阳，必护奉孝周全，待兄凯旋之日，再践共饮之约。
洛阳诸事安稳，粮秣已按兄前令调往幽州前线，尚书台无扰，兄可专心战事，无需分心南顾。 临书之时，闻静院传来轻鼾，知奉孝安睡，心稍安。后续奉孝病情，某当每三日遣人递一信，告之近况。 冬寒，兄需善自珍重。
弟 荀彧 顿首
建安八年冬 于洛阳尚书台
写罢，荀彧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仍用虎卫送来的火漆印封缄，嘱咐道：“即刻送往南皮，务必亲手交予曹司空。”看着信使策马离去，他又转身望向城西静院的方向，心中默念：奉孝，你且安心养病，孟德待你如手足，我必不负所托。
送走郭嘉的车驾，曹操并未过多沉湎于忧虑之中。霸业未竟，烽火仍燃，他必须立刻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下一步的战略规划中。当日午后，南皮城原袁谭府邸的正堂内，一场决定河北乃至北方最终命运的军事会议召开。
与会者谋臣以荀攸、程昱、贾诩、刘晔为首，武将以夏侯惇、张辽、徐晃、乐进、于禁、张合等为核心。堂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北地的严寒，气氛却比室外更加灼热。
曹操端坐主位，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奉孝因病返都休养，然北地未靖，幽并二州及辽东，犹在袁氏余孽及观望者之手。今日召诸公前来，便是要议定下一步方略，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平定北方！”
他开门见山，将问题抛出：“袁熙懦弱，据守幽州；高干反复，盘踞并州；辽东公孙康，远隔辽水，坐观成败。我军当先向何处？诸公可有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