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早春,气候未稳。
漳水冰雪初融,水面雾气升腾,像一座未散的梦。
新朝的鼓声仍旧准时敲响,但那声韵中少了些锐气,多了几分谨慎。
世子曹昂坐在尚书台内,批阅各郡奏章。
窗外梅花残落,纸页翻动的声响与远处的木鱼声交织,显得格外沉静。
荀攸进殿,向他行礼。
“世子,河内郡上表,请修太行古道,以通漕运。”
曹昂抬头,语气平和:“可行。民力可支否?”
“据州牧所报,去年丰收,能调十县丁役五千。”
曹昂点头,提笔批了两个字——“准行”。
他写得极慢,落笔稳而端正。
荀攸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这少年稳得可怕。
这时中常侍夏荀急步进来,神色微变。
“世子,洛阳有急报。”
曹昂放下笔,目光冷静:“宣。”
夏荀呈上折简,上书:
「陛下欲于春祭亲临辟雍,
命魏国世子入朝陪祀。」
荀攸眉头微皱:“此举,未免太突。”
曹昂沉吟:“皇上近来频与子建往来,心思渐深。
若此番相召,我若不去,显违礼节;若去,势必受揣测。”
荀攸叹道:“世人已多谣言,说陛下有意立子建为嗣,
今陛下召您入洛阳,恐是试探魏国之心。”
曹昂的指节轻叩案几,
“那便去。”
荀攸惊讶:“世子?”
曹昂的眼神却极为平静。
“父亲归山,朝局若无动静,人心反生猜。
我去洛阳,正好正其视听。”
他起身整衣,衣带如雪,眉眼间不带一丝惊慌。
“告诉叔父们——我不为权而行,只为安而往。”
荀攸心底涌上一阵暖意,
仿佛在那一刻,看到了当年尚未白头的曹操。
洛阳城内,金水桥畔,柳枝已青。
皇帝刘协设宴于德阳殿,以迎魏国世子。
曹植已候在殿内,身着青衫,眉目如画。
听闻兄长即将入宫,神色微微紧。
“陛下。”曹植低声道,“臣兄素性端重,不喜权势。
此来洛阳,或是为息谤之心。”
刘协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子建,朕知你兄长稳重,却不知他是否也懂心机。”
“陛下之言——”曹植抬眼,神色一动。
刘协缓缓道:“魏公归山,天下皆惊。
若朕不立威,臣子皆心疑。
而朕若稍示不信,又恐生隙于魏氏。
这局,非诗文可解。”
曹植沉默半晌,轻声道:“陛下,父亲曾教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若欲天下安,唯信为基。”
刘协注视着他,忽然笑了笑:“你像他。”
“像谁?”
“像你父。”
曹植的心忽然一紧——那笑中有暖意,也有一丝寂寞。
三日后,曹昂抵洛。
朝野轰动,文武百官皆迎于长乐门。
当夜,宫中设宴。
灯火映照金樽,丝竹声远。
曹植起身相迎,笑意真挚:“兄长一路辛苦。”
曹昂还礼:“子建别来无恙。
洛阳风气果真与邺城不同。”
兄弟并肩坐下,刘协高坐于前,神色温和。
“二位贤弟,皆魏公之子。
今日同席,朕心安。”
曹昂恭敬答道:“陛下圣明,天下幸甚。
家父虽退,仍朝思圣颜,托臣子谨奉国事。”
刘协目光微闪,含笑:“世子之言,朕信。”
曹植举杯笑:“兄长的稳重,连陛下都要安心几分。”
曹昂看他一眼,眼底温柔。
“而你的才华,却让天下都在惊叹。”
兄弟相视,杯影交错。
一时之间,文武皆低声叹息:
——若天下皆如此兄弟,何愁不安?
然宫外并不平静。
东曹掾杨修夜行至洛阳太学,
与数位旧士族密议。
“魏公既退,曹昂入朝,曹丕辅政。
三子并立,如鼎足三分。
若一旦陛下信魏氏至深,
恐天下尽入魏掌。”
“杨掾之意?”
杨修轻抚扇面,低声一笑:
“观世子之行,文若荀令护之。
若欲制其势,不必攻魏,
只需——使魏兄弟相疑。”
他目光转向窗外的月。
“诗可杀人,名可乱国。
子建之才,世子之德,
若并列天子前……
天下自乱。”
宴散,洛阳春夜微凉。
曹昂与曹植一同走出宫门。
“子建,陛下待你厚,
这也是好事。”
曹植微微低头:“兄长……可会怪我?”
“怪你何事?”
“父亲不在,陛下常召我入宫,
人言我有‘承嗣’之相。”
曹昂停步,看着弟弟,
目光沉静。
“我信你。”
曹植怔住。
曹昂笑了笑,拍了拍他肩:“
父亲若在,也只愿你以才济世。
我若真能安天下,又何惧你耀于上?”
月光洒在两人肩头,
兄弟对视,
一人如山,一人如风。
同一夜,听松山。
素窈煮茶,荀彧在窗下默坐。
山风微起,笛声远远传来。
是曹操在吹旧调《短歌行》。
荀彧听着,微微叹息。
“魏公,你走了,
可你那一缕气——
仍在天下里。”
曹操放下笛,目光穿越夜色:
“是啊。
天下安否,
我在山中,也听得见。”
长江之南,春雨连绵。
汉水涨溢,江雾笼罩着襄阳城。
刘琮披着青色长袍,立于城楼下,雨打在檐瓦上,溅起冷意。
他自父刘表去世后,一直谨守臣节,不敢妄动。
但今夜,风声不同了。
一名心腹武将踏着雨水奔上城楼,压低声音道:
“主公,魏公……退了。”
刘琮一怔:“退?何意?”
“听闻魏公以养疾为由,归隐听松山。
邺城由世子曹昂摄政,洛阳则由皇上自理。
朝野震动——天下诸侯,皆动了心思。”
刘琮沉默片刻,轻轻掀开衣袖上的雨珠。
“他,竟真肯退?”
他喃喃自语,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昔年父亲在世,最忌曹公;
我始终以为,曹公退无日。
谁知今日……他竟退了。”
武将凑近一步,低声道:
“主公,正因他退,才是我等之机。
如今北地空虚,世子新立,根基未稳。
若荆州振兵,号称清君侧,谁敢不应?”
刘琮的指节轻轻敲着栏杆,雨声更急。
“清君侧……”
他笑了一声,却带着自嘲。
“我父当年也想‘清君侧’,最后只得屈膝称臣。
我若举兵,曹家再起兵南下,荆州还能保几日?”
武将急道:“主公不同于刘表!
您年轻,您得地利!
荆州沃野千里、兵甲七万,
若得西蜀刘琦相应,再合江东之力,
天下可半矣!”
刘琮抬头,雨水顺着鬓角滑下,眼神渐深。
“刘琦……他虽是我兄,却非我友。”
“但天下人只知刘氏有二,若举义师,
他未必敢不应。”
殿外雷声滚滚。
刘琮站了许久,忽然道:
“召文士韩玄、蒯越、伊籍入府议事。”
次日清晨,雨未停。
襄阳郡府的烛火仍亮着,
韩玄、蒯越、伊籍等人皆在。
韩玄性烈,最先开口:
“曹贼外退,其志未泯。
今魏国三子并权,内必生隙。
主公若不先发制人,
他日被制者,必是我荆州!”
蒯越却摇头:“不可轻动。
曹氏虽退,朝中尚有荀攸、荀彧、郭嘉之流。
一旦北方再起兵锋,我等必受其祸。
主公若欲兴义,当先立名。”
“立名?”韩玄冷笑,“若不动兵,何名可立?”
伊籍出声:“荀令已去山林,郭奉孝久病。
北方虽强,实则人心浮动。
此时若打出‘奉天子、复汉统’之名,
未尝不可。”
刘琮静静听着,目光如沉江。
“诸公所言,我皆明白。
只是——”
他抬起头,声音低沉:
“我非我父。
父为仁者,故犹豫不决;
我若为仁,天下便无我刘氏之地。”
殿中静极。
雨滴滴答,像是在数着天下变局的秒声。
刘琮缓缓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尖滑过那条长江。
“若举义师,必得外援。
江东孙氏,可否通?”
蒯越拱手道:“孙权年少智沉,未必肯轻动;
但若我荆州先声夺人,
他必不坐视。”
刘琮深吸一口气,
“那便由我先行。”
韩玄立刻跪下:“主公英断!”
蒯越与伊籍对视,神色复杂。
他们知道,
荆州这一举,不仅是反——
更是破局。
几日后,襄阳军营暗流汹涌。
各郡督将纷纷接到密令,整兵待发。
檄文草成,上首赫然写着:
「奉天子诏,清魏公余党,
复我汉统,正天下名!」
檄文未出,已有谍者将消息递往邺城。
荀攸急入尚书台,
曹昂正在批阅奏章。
“世子!荆州乱起!”
曹昂抬头,神情不惊,
“谁?”
“刘琮。”
曹昂眉心微蹙,
“他那样的人……也敢?”
荀攸叹道:“天下皆知魏公退隐,
众人心生侥幸。
刘琮自恃有荆州,欲称‘奉汉诏’以正名。”
曹昂沉声道:“他用的是‘奉天子’之名,
皇上……怕未必制止。”
荀攸默然。
两人心底都明白,
刘协虽对曹家倚重,
但这“义旗”,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可用的棋。
曹昂轻轻叹息。
“父亲刚走,天下便动……
果真如他所言——
‘我在,天下静;我去,天下乱。’”
荀攸抬头,正要开口,
曹昂却忽然笑了笑。
“叔父,传令。
命曹仁、徐晃率兵南下,
但——”
他顿了顿,
眼神冷而坚定。
“不得扰民,
不得取荆州一物。
我只要他们知——
魏氏尚在。”
与此同时,洛阳宫。
刘协手中捏着那份来自襄阳的檄文,
指尖微颤。
“刘琮……也敢?”
曹植在一旁低声道:“陛下勿怒。
刘琮此举,不过试探。
若魏世子真能安民,
他必不敢再进。”
刘协冷冷一笑。
“世子安民?
那岂非魏家更得人心?”
曹植心头一紧,
下意识跪下:“陛下!”
刘协看了他一眼,
忽而笑了笑,
将檄文投入铜炉之中。
“罢了。
让天下先看看——
曹氏的‘仁’。”
火光映在他的眼底,
一半阴,一半亮。
邺城尚书台的夜色沉沉,
铜灯昏黄如旧月。
曹昂伏案看完最后一封军报,
抬头时,烛火在他眼中映出两道金光。
荀攸与郭嘉都在殿中,三人之间,
铺着一张巨幅舆图,荆襄的地形清晰可见。
郭嘉咳了两声,嗓音仍略显虚弱,
却带着笑:“刘琮不过一时起意,
他既无勇,又无胆,只是一群人推着他走。”
荀攸轻声道:“荆州兵多将广,
若刘琮真起兵,
南可合孙权,西可通刘琦,
若处理不慎,恐为后患。”
曹昂手指沿着地图划下,
指尖落在襄阳与江陵之间。“所以要先断他胆,而非断他兵。
我父在时,天下怕的是魏军的锐;
如今,他要怕的,是魏军的稳。”
郭嘉轻轻一笑:“世子此言,倒真像丞相。”
曹昂看了他一眼,笑意极淡。
“我若能像父亲一成,这天下便不会再乱。”
说罢,他立刻起身,下令道:“命曹仁督荆北、徐晃取汉水沿岸,
张辽屯樊口,以守不攻为策。
若荆州军越江,可设伏击。
若退,则赦其罪。”
荀攸低声问:“那刘琮本人呢?”
曹昂道:“赦书已草好。若他投降,则存刘氏一脉。
若他再起……则由法不由情。”
烛光摇曳,
郭嘉盯着曹昂的背影,轻声道:
“荀令,你看这世子,
是不是……比丞相更像个仁者?”
荀攸叹息:“仁,不是软;是能忍。”
襄阳,汉江畔。
刘琮设帐于府中,
听完探报后,脸色青白交替。
“曹仁兵至新野?徐晃、张辽皆已南移?”
蒯越拱手:“是。”
刘琮神色复杂,“他们未攻,只列阵守?”
“未攻。”
“……未攻?”
他放下情报,忽然苦笑一声:
“若是我曹家,早应举兵压境,
火烧樊城。可他偏偏不动——”
韩玄冷哼:“主公莫信他们诈。
所谓‘不攻’,
正是欲以宽仁取名,再行重击!”
蒯越摇头:“不然。
这分明是世子所为。
曹昂治军有度,不喜无义之战。
他若真愿赦荆州,
或许是想留刘氏于汉脉。”
刘琮忽然沉默,
看着外面阴雨连天的江水,喃喃道:
“若真如此,我再逆他,便是乱臣贼子。”
韩玄脸色变了,急道:“主公,万万不可退!
若退,士气尽失!”
刘琮转身,
目光清冷如江面。
“江北十万兵,我若轻启战端,
死者皆荆州子弟。
韩玄,你是为我,还是为天下?”
韩玄一怔。
刘琮挥手,
“取笔来。”
他提笔,在奏章上写下:
“荆州刘琮,悔前愚昧,愿复臣魏公,代陛下理荆南。
不敢再起妄念,惟求保民。”
当日夜晚,
洛阳宫内烛火漫长。
刘协坐在殿中,手中翻着那封由襄阳送来的“投诚表”。
曹植立于旁侧,心绪微乱。
刘协轻声笑:“刘琮果然没胆。”
曹植道:“他能悔过,也是好事。
若真打起来,荆州百姓必受其害。”
刘协抬眸看他:“你心太软。你父与兄皆知天下难安,
偏你——
总把天下当诗看。”
曹植垂首,不语。
刘协放下表章,
叹息道:“我知世子安民,
朕该感恩,可天下人……皆道魏家仁德,谁还记得朕是天子?”
他一笑,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若再如此,朕怕要真成他们的‘社稷符号’。”
曹植闻言,脸色一变。“陛下——”
刘协摆手,神情平静:
“子建,你不懂。朕若不自保,终有一日,
连你,也成魏家的诗人。”
曹植抬起头,
想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
皇上笑着说的“自保”,其实比任何一场战争都危险。
邺城,尚书台外,春风渐暖。
“荆州归附!”传令官高声宣读军报。
曹昂放下手中奏章,
只是静静闭上了眼。
荀攸笑着拱手:“恭喜世子,
此战不费一兵,胜过百万。”
郭嘉也轻轻笑:“文能安民,
武能退敌。
丞相若知,该放心了。”
曹昂站起身,
微微仰头看天。
“父亲……我以你教诲,守住了这一方土。”
他转身下令:“荆州复附,民粮十万石,
全数返还襄阳。
告慰刘氏宗庙。”
荀攸和郭嘉都静静看着他,良久,郭嘉忽然道:“世子此心,恐怕比丞相更近‘王道’。”
曹昂笑了,笑容温淡如风:
“若真有王道,那天下就不该再流血。”
山风穿林,笛声缓缓。
荀彧登山,远远看到曹操正在竹林间养鹰。
那鹰盘旋而下,稳稳落在他手上。
荀彧笑道:“荆州已平,您这鹰,也该放了。”
曹操望向远处的云雾,
淡淡一笑:“鹰能自飞,才不惧天高。我儿若能自立,天下也不必我管。”
荀彧低头,
只见那鹰展翅飞远,越过重山,
直往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