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下邳,秋意渐浓。
秋风吹动城头的白杨,沙沙作响;
护城河的水清冽明亮,倒映着斜阳。
城门上,守卫正喝令来往行人,
不远处,一列魏国使节的队伍缓缓而来。
前方骑马者,一身青色武袍,腰佩长刀,
身形魁梧,神态坦荡。
正是——
曹彰。
徐州守军一见使者旌旗,便急忙来迎。
主簿忙跪下施礼:
“下邳主父刘备,闻魏国公子驾临,
命我等在城外恭候,特备酒宴。”
曹彰翻身下马,哈哈大笑:
“说得那么客气。
我来,不是打仗,也不是争地,
是来喝酒的!”
守军被他豪爽的态度逗得不由笑出声,
心中对这位少年将军的戒备悄然散去几分。
黄昏时分,曹彰被迎入城中。
主厅灯火通明,香果与美酒铺陈整齐。
刘备已在堂前恭候。
身穿青色长袍,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
亲自上前抱拳道:
“子文(曹彰字)年少有勇,北疆扬名,
今日得见,真乃徐州之幸。”
刘备说话真诚,不见伪饰,
曹彰一时也被感染,抱拳回礼:
“玄德公客气了。
家兄、家国皆与徐州无隙,
我此行,只为一问安。”
刘备热情扶他入座,又命人奉酒。
曹彰抬眼看席位一侧,
见诸葛亮端坐案旁,手执羽扇,
一眼就认了个准:
“想必就是孔明先生。”
诸葛亮微微颔首,
“久闻子文将军勇冠三军,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曹彰不喜奉承,却对诸葛亮有好感。
他正准备说句话,
帘外有脚步声急速而来。
一名青袍青年走进大厅,
神色略带紧张,但礼数周全。
“魏国公子远来也?
刘琦拜见。”
曹彰一愣。
这人风姿温和、举止儒雅,
与传闻中的“荆楚仁者”如出一辙。
他站起身,拱手道:
“原来是刘荆州之子!
久闻其名。”
刘备笑着介绍:
“琦儿自入徐州后,
安抚流民甚得民心——
他是徐州的贤才啊。”
刘琦脸红了几分,
忙谦逊道:
“皆蒙叔父教诲。”
曹彰心里微微一动。
“刘备称呼‘叔父’自然,
可刘琦称呼他叔父……
就有点微妙了。”
但他没有显露,只举杯道:
“刘公子仁德于民,我早有耳闻。”
刘琦恭敬回礼。
气氛一时祥和温暖。
酒过三巡,
诸葛亮忽然缓缓开口,
语气平和,却藏着一针试探:
“子文将军此行,
是否魏国世子旨意?”
曹彰一愣,
他本性爽直,
却恰在此刻想起临行前司马朗的一句叮嘱——
‘言多则乱。’
于是他大笑道:
“我兄长让不让我管政,我不知。
我只知——
徐州与邺城,是一家。”
诸葛亮目光微闪。
刘备举杯缓和气氛:
“子文将军能有此言,徐州安矣。
此乃天下幸事。”
曹彰望着刘备,直言道:
“玄德公,你若心怀天下,我敬你。
你若心怀汉室,我也敬你。
但若有人借‘汉’来亡天下……
我曹家不会坐视。”
这话一出口,
厅内众人皆心头一震。
诸葛亮的羽扇停在半空。
刘备神色凝重,
半晌才道:
“子文,你这话,
让为兄想起你父亲当年说过的一句——
‘治天下者,不可尽取,也不可尽舍。
取舍之间,唯看人心。’
你们父子,倒是有几分相像。”
曹彰愣住了。
他没想到刘备竟提起曹操,并且语气带着敬意。
席上气氛缓和下来。
散席后,曹彰独自走在下邳城的长街。
秋风吹来,带着粮仓的味道。
他忽然觉得……
徐州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它没有反心,
没有贰意,
没有刀剑的阴影。
只有努力重建的百姓,
以及——
一个真正以仁德治民的刘备。
忽然,身后传来轻声。
“子文将军可是还未休息?”
是刘琦。
曹彰回头,笑道:
“刘公子也睡不着?”
刘琦走上前,
“有句话想问将军。”
“问吧。”
刘琦深吸一口气:
“魏公退隐之后……
邺城真的不会想借此吞并徐州吗?”
曹彰愣住。
继而笑了。
“若我兄长当世子,是为了吞徐州——
那我今日就不会来了。”
刘琦怔住。
曹彰拍了拍他肩:
“放心吧,刘琦。
我们不想打仗。
你想守徐州,我们也想天下安宁。”
刘琦缓缓点头,
那一刻,他第一次真正信了魏国的诚意。
月光落在两位年轻人的肩头,
像是替两边的未来照亮了一条新的路。
城楼上,诸葛亮站在风中,
羽扇轻摇。
刘备走来:“孔明,可看出什么?”
诸葛亮目光深远:
“曹彰虽性情直爽,
但心无机变。
他的话,有八分是真,两分试探。”
刘备:“那你如何看?”
诸葛亮轻声道:
“徐州——
应暂安,不应动。”
刘备沉默。
法正走上楼:
“主公,刘琦已然心向曹氏。
若强行拉住他,只会寒人心。”
刘备叹了口气,
“我明白。”
诸葛亮转身,望向城外的月色:
“主公,现在的天下……
不是‘争’,
而是‘守’。”
刘备眼中闪过思索的光。
当夜,曹彰在徐州府邸点起烛火,
写下一封信。
兄长:
徐州可安。
刘备无反意。
刘琦心未乱。
孔明谨慎多疑,但无恶心。
徐州民心向汉,而非向战。
此地最需的是——安,而非势。
弟 曹彰
写完,他长舒一口气。
徐州的风吹动窗外的树叶,
也吹散了他一路的紧张。
深秋的下邳,一夜微霜。
城外的枫叶染得如火。
城门大开,晨光倾泻在青石路上。
刘备、诸葛亮、法正与刘琦一同前来送行,
阵仗虽不大,却极为郑重。
曹彰身披轻甲,腰悬长刀,
身后是护卫数十人。
他翻身上马,又下马,显然有些迟疑。
刘备笑着走上前去:
“子文,今日便启程?”
曹彰抱拳,朗声道:
“徐州安稳,我心已安。
再留,倒显我不信诸位。”
刘琦上前一步,神色诚挚:
“子文将军一路辛苦,
若有来日,
我愿亲自赴邺城拜见。”
曹彰拍了拍他肩:
“记住,若徐州有难,你可随时来邺城。”
这句话,刘琦听得格外认真。
诸葛亮上前,羽扇轻摇,
“子文将军一行,
徐州上下皆心怀感念。”
曹彰笑道:
“孔明先生的言辞,
还是那么……飘飘然。”
诸葛亮微微一愣,随即也笑出声:
“将军倒是直爽。”
曹彰凑近半步,小声道:
“放心吧。
我兄长没想过与你们争徐州。”
诸葛亮轻叹:
“与你们曹氏打交道的人,
是该既信其言,又防其言。”
曹彰拍大腿大笑:
“哈哈!果然是你孔明的话。
可若有一天需要并肩,
你别忘了今日的笑。”
诸葛亮目光微动,
似在思索这句话的分量。
临上马前,刘备忽然叫住曹彰:
“子文。”
曹彰回头。
刘备的目光很深,却很真诚。
“请你替我向你兄长说一句——
徐州安得住,不靠强兵,
靠的是‘信’。”
曹彰怔了一下,
随即郑重点头:
“我会如实转达。”
他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说——
刘备是一个“懂人心”的人。
当曹彰翻身上马时,
刘琦突然追上前,抓住马缰绳一角:
“子文将军……
徐州真的不会被吞并吧?”
曹彰笑了,
笑容坦荡得像冬日的阳光:
“我曹家若想夺徐州,
何须等到今日?”
刘琦愣住。
曹彰俯下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好好做事。
你若仁义待人,
徐州百姓自然会护你。
至于天下……
你别管它,太重。”
刘琦眼中却有些湿意。
曹彰率队缓缓驶出城门。
远处百姓竟自发前来相送,
有老人,有妇孺,也有荆楚旧部。
有人喊:
“魏国使者,不是来逼税的!”
“子文将军喝酒时话都说实的!”
“徐州能安,都是好事!”
曹彰听得有些发热,
却又觉得……
这些百姓,并不恨魏,不恨刘备,
他们只想活下去。
这想法,让他忽然更理解了兄长曹昂。
曹彰的队伍渐渐消失在秋霜中。
城楼上,诸葛亮轻拢衣袖。
刘备开口:“孔明,你觉得此人如何?”
诸葛亮沉吟:
“直中带锐,
锐中藏仁。
不似权谋之徒,
更像……能以心换心之人。”
法正点头:
“他若有兄长之谋、父亲之威,
恐非我徐州良友。”
刘备微笑:
“所以他才来。
曹昂若来,是逼;
曹丕若来,是探;
曹彰来,是信。”
诸葛亮看向刘备,
目光惊讶。
刘备轻轻叹息:
“曹家……似乎真的不想逼我。”
诸葛亮捻动羽扇,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无心天下。”
法正补充:
“只是他们的心法,与主公不同。”
当夜,曹彰住在徐州北的客栈。
外头秋风急促,
屋内烛火摇摆。
他半躺在床榻上,
手握着一壶酒,
想着刘备、诸葛亮、刘琦三人的面孔。
这一路……
比他想象中更像不是使命,而是修行。
他忽然明白,
自己不是来探徐州的——
是来学“仁”的。
他轻声道:
“兄长啊兄长……
你说的‘收心而非收地’,
我今日算是明白了一些。”
烛火轻跳,
像是替他点头。
数日后。
邺城相府门外,鼓声长鸣。
曹昂、曹丕已经在府外迎候。
曹彰的马蹄声终于靠近。
曹丕忍不住笑骂:
“你倒是潇洒,回来比出发时还胖一圈。”
曹彰一个跃下马,
抓着两位兄弟的肩膀:
“你们可不知道——
徐州的酒,比北地的都好喝!”
曹昂却眉头微敛:
“你只喝酒去了?”
曹彰靠近,在他耳边低声道:
“我看到仁,也看到忧。
徐州暂安,
但天下……不定。”
曹昂神色凝重。
三兄弟相视,
下一刻——
都笑了。
因为他们知道,
姻好也好,风雨也罢,
天下正在被他们一脚一脚踏实。
寒冬的邺城,冰雪压枝。
世子府内炉火温暖,墙上悬挂着魏国新制的地图。
曹彰刚换下旅服,整个人还带着徐州的风尘气息。
曹昂与曹丕分立两侧,倾听他讲述徐州见闻。
曹昂语气温和,却极有深度:
“子文,你依你之见,徐州如今安否?”
曹彰想了想,声音沉稳得和少年时不同:
“徐州安,但安得太静。
刘备稳人心,诸葛亮稳人心法,法正稳官吏。
刘琦回去之后,荆楚旧部渐聚……
徐州上下一心,但不全是一条心——
主公,我察觉到……一种风起前的奇异静寂。”
曹丕挑眉:
“这话倒是像孔明的调调。”
曹彰撇嘴,却没反驳。
曹昂沉吟良久,缓缓点头:
“你察觉的……我也想到了。
徐州的静,是靠仁德压出来的静,
不是靠制度、靠兵权稳下来的静。”
他说到这里,目光落向地图:
“刘备若只守徐州,此局可稳十年;
刘备若要南下联刘琦、伐荆州或入蜀——
那天下之势,便要改写了。”
曹丕皱眉:
“你是说,刘备有可能与刘琦合一?”
曹昂苦笑:
“刘氏血脉,一合,民心归之。
何况背后还有诸葛亮。”
曹彰拍桌:
“那我去把徐州打下来?”
曹昂摇头,严肃道:
“不行。”
“徐州是天下枢纽,若我们动手,
天下必言‘曹氏欺仁君’,
皇上也必不容我们。”
曹丕点头:“是。眼下不宜兵戎。”
曹昂微微一笑:
“更何况……
刘备并无争天下之意。”
曹丕惊了一下:
“你如何断言?”
曹昂道:
“刘备是我父亲最了解的人之一。
他一心守仁,不求霸业。
诸葛亮虽求三分天下,但……此人心性高洁,
不会轻易挑火。”
曹彰挠头:
“那刘琦呢?”
曹昂叹息:
“他现在只是随势而动的人,
若有人引,他随之;
若有人护,他就守之;
若有人让,他便退之。”
曹丕挑眉:
“他说的‘有人引’,是不是指刘备?”
曹昂点头:
“是。
而‘有人护’是我们,
‘有人让’则是皇上。”
三人都沉默了。
他们第一次意识到——
刘琦是荆楚的一颗未定的棋子,
也是机会。
而刘备……是执棋人。
曹昂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手指轻轻敲在徐州、荆州、益州三处:
“天下三足之地,
魏据北,吴据东,刘据西南。
可刘氏二雄分处徐与益,
其间以荆州为锁。”
他回头,看向弟弟们:
“若刘备、刘琦合心,则荆州不稳;
荆州不稳,则孙权不敢南扩;
孙权不动,则江东难安;
江东不动,则天下得以安放十年。”
曹丕吸了口凉气:
“所以……你父亲退隐,未必只是倦了。”
曹昂点头:
“父亲在布局。
他希望天下在十年内,
由秩序取代战乱。”
曹彰挠头:
“可刘备他们……归顺不归顺我们?”
曹昂微笑:
“刘备信仁,不信权。
他信皇上,不信豪强。
若我们为天下办事,他便安心守徐州。”
曹丕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所以,不打徐州。”
曹昂:
“不但不打,还要帮。”
曹彰震惊:“帮他?!”
曹昂轻轻点头:
“正是。
我们帮他,他便欠我们情;
皇上知道我们帮他,他便信我们情;
百姓看见我们帮他,天下便信我们德。”
曹丕低声道: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之路’。”
夜深,三兄弟坐在炉火旁饮酒。
曹彰喝得豪放。
曹丕喝得沉思。
曹昂则只是浅酌,目光在火光中微亮。
曹彰咬着肉,问:
“兄长,你真的不是想……称王?”
曹昂大笑:
“称王是小事,治天下是大事。”
曹丕轻声问:
“那你想要什么?”
曹昂第一次沉默许久,才说:
“我想要一个……
所有人不用再提心吊胆、
百姓能抬头过日子的天下。”
曹丕深吸一口气。
他突然意识到——
父亲退隐,是为了给天下一个喘息。
兄长不争,是为了给天下一个希望。
而他曹丕,要做的是——
把这个理想变成制度,变成未来。
曹彰喝酒喝到眼眶发红:
“我不懂什么天下……
但我知道,只要你们两个在前面走,
我就敢在后面挡刀。”
三人举杯,杯声轻响。
像是一段新的时代开始。
第二天一早,曹昂写下一封密信,
让快马送往徐州。
信中只有四句话:
“徐州不可扰。
刘琦需稳。
刘备可助。
天下当缓。”
他写完,将印章重重盖在信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