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城头那面赤龙旗猎猎作响了两日,城中的血腥气似乎也被秋风卷走了大半,但那股子肃杀和紧绷,却如同浸透了青石板的暗红,迟迟未曾散去。
敢为商会的人马,连同临时征召的不少城中炎黄青壮,这两日几乎将黑山城翻了个底朝天。
明面上的异族据点、武装力量早已在那一夜被连根拔起,如今这“清除余孽”的主要目标,却钉死在了那个骄阳族的城防军副将身上。
——就是当日在敢为营门外,被屠战叱骂为“狗一样的东西”,却能隐忍躬身、眼神怨毒的那个家伙。
可奇就奇在,几乎所有的线索追查到最后,都指向一个事实:这个嗅觉灵敏得如同鬣狗般的骄阳族副将,竟在敢为商会发动“杀狗”行动的前一天,就仿佛预感到了灭顶之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黑山城,不知所踪。
他常去的几处地方,城中的宅邸,甚至相好的娇阳族舞姬处,都再找不到他半点痕迹。就像是水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干干净净。
“妈的,滑得跟泥鳅一样!”负责追查的一名老队员恨恨地啐了一口,脸上写满了不甘。
让这么一条记仇又阴险的毒蛇溜走,终究是让人心头难安。
屠战听着汇报,面色阴沉,却并未过多斥责。能在异族倾轧下爬到副将位置,还能在黢族和白族之间周旋的骄阳族人,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尤其是这份对危险的直觉和断尾求生的果决。
“继续搜,但范围扩大到周边山林村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实在找不到……”屠战眼中寒光一闪,“就将他的画像和特征上报总会影刺部,列入长期追猎名单!”
此事,暂且只能按下。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炎黄帝都。
与黑山城刚刚经历血火洗礼后的亢奋与忙碌不同,帝都城西的右丞相府内,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压抑。
宽敞奢华的大厅内,聚集了数十人。
若在往日,这些人无不是趾高气扬、锦衣华服的显赫人物——幽族的豪商巨贾、白族的文官政要、黢族的军中将领。
可此刻,他们个个如丧考妣,脸色灰败,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精美的雕花木椅上,连平日里最讲究的幽族富商,都忘了去擦拭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空气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杯盏碰撞的轻响,甜腻的香料也压不住那从每个人骨子里透出的惶恐不安。
居于上首的白斯文轻轻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接触,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引得不少人身体微微一颤。
白斯文,这是他在炎黄帝朝为官后取的名字,他在白族的本名是安德森。
此刻,他脸上惯有的、那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极力压抑的疲惫和阴沉。
“各地的消息,诸位想必都已知晓。”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失去了往日的圆润,“黑山城……只是开始。我们这三十年来辛苦渗透、安插的人手,伸向军队后勤的触角,几乎被……被一次性斩断。各地州郡,凡我四族势力所在,皆遭清洗,民政系统亦损失惨重,十不存一。”
他每说一句,下方众人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砰!”一名黢族将领猛地一拳砸在扶手上,赤红的眼睛瞪着白斯文,以及他旁边的几位幽族会长,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早就跟你们说过!军队!军队是炎黄族人最后的底线!碰不得!你们偏偏要听信那群没教养的骄阳杂碎蛊惑!说什么断其补给,不战自溃!现在好了!我黢族派往各城的儿郎,死了九成!九成啊!”
他对面的一个白族官员闻言,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反驳:“卡隆将军,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当初争夺各地城防军将领名额时,拍桌子瞪眼、恨不得把好处全揽入怀中的,难道没有你们黢族?”
“你!”卡隆豁然起身,手按上了刀柄。
“够了!”一个幽族大商会会长戈德堡有气无力地喝止,他揉着发痛的额角,眼中满是血丝,“现在内讧有什么用?我的商会……三十七处大型货栈被焚毁抢掠,损失的金源足以堆成一座小山!更多的商人现在人心惶惶,都在收拾行装,想要……想要返回祖地去避祸。”
那白族官员立刻警觉起来,尖锐地道:“返回祖地?科恩会长,别忘了协议!你们幽族可以去你们的幽暗之森,但绝不允许踏入我白族圣光山脉半步!那是吾神赐予我们的圣地,岂容你们觊觎!”
科恩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讥嘲。
吾神赐予你们的圣地?很快就是吾神赐予我们的圣地了。
炎黄帝朝这块肥肉暂时啃不动了,自然要寻找新的方向。幽族,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大厅内再次陷入沉默,众人心思各异,失败的阴云和对未来的茫然盘踞在每个人心头。
面对炎黄一族骤然掀起的、如此酷烈精准的反扑,他们竟感到一种如同螳臂当车般的无力。那沉睡的巨狮一旦醒来,露出的獠牙是如此锋利。
又一名白族官员犹豫着,看向上首的白斯文,小心翼翼地道:“安德森丞相,您看……是否向陛下请示,请他下旨申饬各地……”
白斯文猛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笑意:“下旨?向谁下旨?你们没看各地发来的求援信吗?那些炎黄族人,现在公然称陛下为……为‘杂种’!这样的旨意,出了皇宫,还有谁会听?恐怕连帝都的巡防营,都阳奉阴违!”
角落里,有人用极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哼,还不是你们幽族当初搞出来的好事……为了控制皇室血脉,硬塞了那么多幽族、白族女人进去,当时还以能生下带有异族血统的皇子为荣……”
这话声音虽小,但在场谁不是耳聪目明之辈?听得清清楚楚。
白斯文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想厉声呵斥,却发现自己竟无力反驳。
因为这说话的人似乎忘了,在白族高层内部,何尝不是以能娶到幽族富有家族的女子、生下所谓“兼具智慧与财富”的后代为荣?
他自己身上,不也流淌着一部分幽族的血吗?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其血脉更是混杂不堪。
不都是杂种吗?
这简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白斯文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仿佛驱赶苍蝇:“散了吧……近期,各部族都收缩势力,潜伏下来,暂避锋芒。等待……等待新的时机。此局,是我们输了,输在低估了炎黄的底蕴,尤其是……心相师。”
提到“心相师”三个字,在场所有异族强者脸上都浮现出深深的忌惮和一丝恐惧。
他们不是没有尝试窃取、研究这门炎黄核心的修炼体系。明里暗里,通过各种手段,他们确实收集到了不少或真或假的心相修炼法门。
然而,残酷的现实是,任何异族,哪怕是那些投靠异族、血脉相对纯粹的炎黄叛徒,一旦尝试修炼这些法门,结果极其惨烈——十成中有八成人会直接精神错乱,变成浑浑噩噩的白痴!
剩下两成,要么是辛苦修炼的武道修为尽废,经脉寸断,要么就是在某次修炼中突然毫无征兆地自爆而亡,死无全尸!
就连皇宫里那位血脉混杂的皇帝,倾尽资源秘密尝试,最终也落得个吐血重伤、修为大跌的下场,至今无法窥得门径。
这仿佛是一道血脉诅咒,一道炎黄先祖布下的、绝不容外人染指的铁律!
想到这里,众人更是心灰意冷。
白斯文看着众人失魂落魄地陆续离去,独自坐在空旷华丽的大厅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椅背。
真舍不得啊……这高高在上的丞相之位,这一呼百应的权力滋味。
……
与右丞相府的死气沉沉截然相反,帝都城内的许多街巷,尤其是炎黄族人聚居的区域,这两日却像是提前过了年。
虽然明面上没有大规模的庆典,但家家户户门窗大开,酒肉的香气飘满长街。
相识的人们见面,不再像往日那般愁眉苦脸、低声细语,而是互相拱手,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畅快笑容,眼神交换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惊堂木一拍,讲的不再是才子佳人,而是“黑山好汉夜焚贼巢”、“边军儿郎怒斩黑皮”之类的段子,引得满堂喝彩,赏钱如雨。
平日里在街上横着走的异族人,如今连大门都不敢出,一个个缩在宅邸里,惶惶不可终日。
而那些曾经为虎作伥、欺压同胞的炎黄族败类,更是成了过街老鼠。短短两日,已有数家这样的门第被人深夜纵火,或者家丁护院被打成重伤丢在门口,官府竟也无人认真追究。
“杂种皇帝”的名号,更是不胫而走,在街头巷尾悄然流传,无人制止,越传越广。
一股无形的、却汹涌澎湃的洪流,正在这座古老的帝都之下暗暗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