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沙暴淬炼、盗匪夜袭,大靖使团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带着一身风霜与愈发沉稳的气度,终于穿越了最后一段戈壁,抵达了此行的首要目的地——波斯帝国都城,伊斯法罕。
当巍峨的、以天蓝色釉砖镶嵌而成的巨大城门映入眼帘时,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被眼前这异域的瑰丽与繁华洗涤一空。高耸的宣礼塔直指苍穹,宏伟的王宫建筑群在阳光下流淌着蜜糖与翡翠般的光泽,市集上人流如织,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烤羊肉和玫瑰水的浓郁气息。
波斯万王之王派出了盛大的仪仗队,在城门处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阿尔达希尔亲自迎接,将萧惊寒与苏清辞一行引至专门为大靖使团准备的、位于王宫附近的奢华驿馆。
休整三日后,正式的宫廷召见在王宫最宏伟的“四十柱宫”举行。
大殿之内,金碧辉煌,穹顶绘满繁复的宗教图案,以金箔与水彩勾勒,炫目夺神。巨大的雕花石柱支撑起广阔的空间,地面铺着色彩浓艳、织工精湛的波斯地毯。波斯权贵、各部族首领、以及来自大食等国的使节济济一堂,皆身着华服,目光聚焦于从大殿门口缓缓走入的大靖使团。
萧惊寒一身玄色亲王礼服,金线绣制四爪蟠龙,气度沉凝,步履间自带杀伐决断的威仪,令在场久经沙场的波斯武将也不禁侧目。
而走在他身侧的苏清辞,则成为了所有目光汇聚的焦点。
她今日并未选择过于繁复的宫装,而是一袭天水碧的苏绣长裙,裙摆以银线暗纹绣着疏朗的兰草,清雅绝尘。墨发绾成优雅的惊鸿髻,只簪一支通透的翡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与她沉静如水的气质相得益彰。她怀中抱着穿戴一新的萧念辞,小家伙似乎也被这庄严的气氛感染,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这番东方韵味的清雅风华,与波斯宫廷的浓艳华丽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别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觐见之礼依序进行。
萧惊寒代表大靖皇帝,呈上国书与礼单,言辞不卑不亢,尽显上国气度。
波斯万王之王——一位身着紫金长袍、头戴宝石王冠、须发卷曲的中年君主,端坐于镶满宝石的黄金王座之上,对萧惊寒表示了欢迎,并对大靖剿灭丝路匪患、赠送珍贵国礼表达了谢意。
气氛友好而热烈。然而,在座的许多波斯贵族与学者,尤其是那些未曾亲眼见过那三幅国礼绣品的人,眼中仍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怀疑与好奇。他们听闻过“东方神技”的传说,但终究未曾亲见,难以想象针线如何能拥有那般魔力。
宴会进行到一半,在阿尔达希尔的巧妙引导下,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绣艺。一位以大鉴赏家自居的波斯亲王,抚着浓密的胡须,笑着开口道:“尊贵的王妃殿下,您赠予我国的绣品,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尤其是那幅《共生霞绮》,竟能于同一幅作品上呈现截然不同的两面,此等神技,闻所未闻。不知今日,我等是否有幸,能亲眼一观这神奇的技艺是如何诞生的?”
这话看似客气,实则带着考较的意味。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苏清辞。
萧惊寒眸光微冷,正欲开口,苏清辞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她抬起眼眸,迎向那位波斯亲王以及王座上国王探究的目光,唇角泛起一丝从容的浅笑,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亲王殿下过誉了。雕虫小技,能得诸位青睐,是清辞的荣幸。既然诸位有兴趣,清辞便献丑了。”
她语气平和,既不自谦过度,也无丝毫倨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她转向王座,微微躬身:“陛下,请允许清辞准备片刻。”
得到国王的首肯后,苏清辞对随侍的春桃低声吩咐了几句。很快,两名绣娘抬上了一副轻便的绣架,绷好了素白的江南软缎。春桃将一只精致的紫檀木针线盒呈上,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各色丝线、银针、小剪等物,井然有序。
苏清辞将怀中的萧念辞交给身后的乳母,从容起身,走至大殿中央的绣架前。刹那间,整个“四十柱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她一人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期待,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她并未立刻动针,而是先净了手,然后闭目凝神片刻。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为之一变。之前的温婉沉静依旧,但眉宇间却多了一种极致的专注与自信,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已离她远去,眼中只剩下眼前的绣架与丝线。
她执起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捻起一缕淡青色的丝线,穿针引线,动作流畅优美,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然后,她的手指动了。
起初,众人还能看清她的动作,针起针落,在素缎上留下稀疏的线条,似乎是在勾勒一幅山水画的轮廓。但很快,她的速度越来越快,手指翻飞如蝶,穿、挑、拨、擞……各种针法信手拈来,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那银针在她指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带着五彩的丝线,如同精灵般在缎面上跳跃、穿梭。
她绣的,是一幅简约的《月下双清》图。一面是月光下的墨竹,竹叶疏朗,风骨毕现;另一面,则是月色笼罩下的幽兰,兰叶飘逸,暗香浮动。她并未绘制底稿,全凭胸中丘壑,却下笔如有神,每一针都精准地落在最恰当的位置。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并非绣完一面再绣另一面,而是双面同时进行!只见她时而从正面下针,时而又将绣架微微倾斜,从反面运针,动作衔接得天衣无缝。那细小的银针在她手中,仿佛能穿透时空,在正反两面的世界里自由往来。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只有丝线穿过缎面的细微沙沙声,以及人们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起初的怀疑与好奇,早已被目瞪口呆的震惊所取代。那些波斯贵族们,尤其是精通地毯编织与细密画的艺术鉴赏家们,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几乎要凸出来。
他们见过最繁复的编织,最精细的绘画,却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场景——一个人,竟然能同时在一块布的两面,绣出截然不同却又浑然天成的画面!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技艺”二字的理解范畴!
随着时间的推移,绣架上的画面逐渐丰满。墨竹的劲节、兰草的柔美,在双面绣的技法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立体感与通透感。尤其是当苏清辞运用“融色叠针”的独门技法,以极细的针脚和微妙的色彩过渡,表现出月光洒在竹叶与兰叶上那清冷而柔和的光晕时,人群中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了第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叹!
“安拉在上!这……这怎么可能!”
“她是怎么看到反面的?”
“这光泽!这竹叶仿佛在动!”
惊叹声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再也无法止息。王座上的波斯国王,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前倾,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阿尔达希尔与伊本·卡西姆相视一笑,脸上带着早已预料到的自豪。
当苏清辞落下最后一针,用小巧的剪刀剪断丝线时,一幅完整、灵动、正反皆成画的《月下双清》图,便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连续高强度的专注让她略显疲惫,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她退后一步,示意春桃将绣架缓缓转动,向四周展示。
当那幅不过尺余见方,却蕴含着无尽巧思与神妙技法的双面绣品,在波斯王庭最尊贵的人们面前缓缓转过时,带来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经久不息的掌声与赞叹!
“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
“今日方知,何为天外有天!”
“大靖文明,果然深不可测!佩服!佩服!”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考较,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纯粹的敬佩与折服。苏清辞以她无可辩驳的技艺,在这西域最瑰丽的王庭之中,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文化展示与征服。她不仅绣出了一幅作品,更绣出了大靖的自信、智慧与深不可测的文化底蕴。
萧惊寒立于席间,看着大殿中央那个沐浴在惊叹与赞誉中,却依旧神色沉静、荣辱不惊的女子,冷硬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他的清辞,便该如此,无论身处何地,皆能以手中之针,绽放出让世界为之倾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