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依旧在持续。
然而,此刻的寂静,其内涵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它不再是风暴来临前的压抑,而是风暴过后,那尘埃落定、胜负已分的、令人敬畏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般,牢牢地、一瞬不瞬地,聚焦在那两个对峙着的身影之上。
一个,是站在大殿中央,那张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老脸上,正不断交替上演着震惊、羞辱、愤怒与不甘等种种复杂情绪,却如同被人掐住了喉咙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首席神官,阿赫摩斯。他那身朴素的、本想用来博取同情的白色麻袍,此刻在他那微微佝偻、因为窘迫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身体的衬托下,竟显得无比滑稽与可笑。
另一个,则是缓缓走回王座台阶之下,重新转过身来,那年轻挺拔的身影,宛如一座不可撼动山岳的法老,拉美西斯。他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自己那个已经被逼入绝境的老辣政敌,只是将那双深邃而锐利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缓缓地、再一次地,扫向阶下的满朝文武。
那目光,平静,沉稳,却又带着一种历经风暴洗礼之后、愈发凝练、愈发坚不可摧的君主威仪。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刚那短暂而凶险的朝堂交锋之中,这位年轻的法老,他的内心,究竟是何等的波澜壮阔。更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能够在那几乎能将人彻底吞噬的舆论漩涡之中,保持住那份如同尼罗河深水般的、磐石之稳的底气,并且能够精准地、如同最老练的外科医生般,一刀便切开了阿赫摩斯那看似天衣无缝的阴谋的核心……
这一切,都并非源于他与生俱来的君王天赋,而是源于……另一位真正的、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帝师”。
源于,风暴降临之前的那个夜晚。
***
【时间,回到前一天深夜。苏沫的宫殿之内。】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沉睡的底比斯城上空。宫殿之内,却灯火通明,气氛严肃得近乎凝重。
拉美西斯,这位白天刚刚在万民面前,用最强硬的姿态、维护了自己心爱女人的君王,此刻,却像一个正在接受着最严厉导师考问的学生,眉头紧锁地,站在一幅巨大无比的、铺满了整张巨大木桌的埃及地图之前。
而他的“导师”,苏沫,正手持一根细长的、由芦苇杆削成的教鞭,神情严肃地,站在地图的另一侧。
自从手腕上的那枚银色手环,开始出现那种若有若无的、灼热的预兆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便如同无形的鞭子,在苏沫的身后,狠狠地抽打着她。她知道,自己能够留在这个时代、能够留在他身边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
她必须,在离开之前,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倾囊相授。她不仅要帮助他,稳固他那刚刚起步的、充满了艰难险阻的改革之路,更重要的,是要教会他,如何独立地、成熟地、去思考和应对,那些她离开之后,他将独自面对的、来自这个古老帝国最深处的、最阴险的反噬。
所以,今晚,她几乎是以一种近乎于“逼迫”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将刚刚处理完一天政务、本想与她享受片刻温存的拉美西斯,从温柔乡中,直接“拎”到了这张充满了冰冷线条与地理符号的地图之前,开始了这场,关于“治国难题”的、深夜里的沙盘推演。
“看着这里。”苏沫的声音,清冷而严肃,没有了平日里的半分温情。她用手中的芦苇教鞭,重重地点了点地图之上,那条如同蓝色巨龙般、贯穿了整个埃及国土的尼罗河。
“拉美-西斯,告诉我。我们的新法,无论是轮作法,还是新的水利工具,其核心,都是围绕着这条河流,以及由这条河流所滋养的土地,对吗?”
“是的。”拉美-西斯点头,他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那根芦苇杆的移动。
“那么,新法的推行,虽然能够极大地提高粮食产量,但从本质上而言,它也改变了埃及数千年来,传统的、以神庙祭司阶层为绝对权威的农业生产模式。这,必定会触动到以阿赫摩斯为首的旧势-力,他们最核心的利益。这一点,你也明白,对吗?”
“我明白。”拉美西斯的声音,低沉而肯定。
“很好。”苏沫的眼神,倏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在经历了上次后宫的谣言风波之后,阿赫摩斯已经发现,从我个人品德的层面,来攻击我们,已经很难奏效。那么,如果你是他,一个老谋深算的、善于利用人心的政客,在正面攻击无法得手的情况下,你觉得,他们最有可能,会从哪个方向,向我们发起下一次的、更加致命的攻击?”
这个问题,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拉美西斯那飞速运转的脑海之中。
他死死地盯着地图上那蜿蜒曲折的蓝色线条,以及线条两侧,那密密麻麻的、代表着村庄与神庙的符号。他的思绪,如同奔腾的战马,在苏沫所划定出的战场之上,疯狂地驰骋、推演。
许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黑眸之中,闪过了一丝明悟。
“……民心。”他用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肯定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他们会利用我们埃及的子民,那根植于血脉之中的,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以及……对传统神明,最虔诚的敬畏。他们会利用这一点,来从根基上,动摇我们的改革。”
“说得更具体一点。”苏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赞许,但语气依旧充满了压迫感。
拉美西斯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指,同样指向了地图上的尼罗河流域。
“他们……会利用‘天意’。”他的声音,变得愈发沉重,“他们会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自然界的、我们无法掌控的、看似‘异常’的时机。然后,将这个‘异常’,解读为‘天神之怒’。并且,将这份‘愤怒’的源头,精准地,引向我们的新政,以及……你,这个被他们定义为‘外来力量’的……‘灾星’。”
苏-沫闻言,终于,那张一直紧绷着的、严肃的俏脸上,绽放出了一抹如同黑夜中星辰般璀璨的、发自内心的赞许笑容。
“完全正确。”她点头,那双闪烁着无尽智慧光芒的眼眸里,充满了欣慰,“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摧毁了庄稼的冰雹。一次虽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但却足以引起恐慌的、小规模的地震。又或者……”
她手中的芦苇教鞭,沿着尼罗河的河道,缓缓地、重重地,划下。
“……一次,比往常提前,或者推后的,异常的洪水。拉美-西斯,你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如果,就在明天的朝堂之上,阿赫摩斯抓住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声泪俱下地指责你,说你的改革,违背了祖宗之法,触怒了尼罗河神。并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我这个‘不祥的异邦妖女’。到那个时候,你,作为埃及的法老,该如何应对?”
***
苏沫不仅仅是提出了一个尖锐到近乎于预言的难题。
她更是,手把手地,引导着拉美西斯,一起,找到了那个足以破解此局的、最完美的答案。
当拉美-西斯还沉浸在她那个假设所带来的、逼真的压迫感中时,苏-沫已经转身,从殿角的一个大木箱里,抱出了一大堆沉甸甸的、散发着陈旧墨水味道的莎草纸卷宗。
“这些,是我让普塔赫摩斯大人,连夜从王家图书馆最深处的档案库里,为你调阅出来的。”她将那些卷宗,在地图旁的另一张桌子上,缓缓铺开,“这里面,是过去整整五十年,我们埃及所有大大小小的神庙,关于尼罗河每一次泛滥的日期、水位、以及影响范围的,最详尽、最原始的水文观测记录。”
拉美-西斯走上前去,他的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来看这里。”苏沫指着其中一卷明显有些年头的、由孟菲斯神庙记录的卷宗,“你看,第三十八年前的秋天,泛滥期,比往年整整推迟了十二天,导致下游部分地区耕种延误。再看这里,”她又指向另一卷来自底比斯本地的记录,“二十七年前的夏天,同样,泛滥期,无预兆地,提前了五天,水位也比往年略高,冲毁了东岸几片地势较低的亚麻地。”
她一卷一卷地,为他指点,为他解读。
“你看到了吗?拉美-西斯。所谓的‘异常’,所谓的‘神怒’,其实,在我们这条母亲河那漫长的、以千年为计的生命长河之中,一直都在反复地、不断地出现。它不是神罚,它只是……自然规律之中,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小范围的波动而已。只不过,以往,这种波动的解释权,被牢牢地掌握在了神庙和祭司的手中。他们可以将其解读为丰收的预兆,也可以,将其解读为……末日的警告。”
拉美-西斯看着那些泛黄的莎草纸上,那一个个清晰的、记录着历史真相的古老文字,他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一种前所未有的、醍醐灌顶般的清明之感,瞬间便贯穿了他的整个灵魂!
他明白了!彻底地明白了!
苏沫,正在递给他的,是一柄最锋利的、足以斩断一切神学绑架的……名为“事实”与“历史”的宝剑!
“所以,”苏沫的声音,适时地在他耳边响起,充满了冷静而强大的力量,“当阿赫摩斯,试图用虚无缥缈的‘神罚论’来攻击你的时候,你要做的,不是去跟他争辩神明究竟有没有发怒。因为,在那套话语体系里,你永远赢不了他。”
她取过一张干净的莎草纸,用蘸了墨的芦苇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充满了力量感的关键词。
她将那张莎草纸,递到了拉美-西斯的手中。
“你要做的,是为他,也是为你自己,精心准备好一个,应对的‘剧本’。这是我为你总结的,反击三部曲。”
“第一,”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保持绝对的冷静。无论他说得多么煽情,无论有多少人附和他,你,都绝对不能被他激怒。君王的愤怒,是最后的武器,而不是开场的表演。你要让他一个人,在舞台上,声嘶力竭地,唱完他那出精心排练的独角戏。你的沉默,就是对他最好的蔑视,也是积蓄你自身威严的、最好的过程。”
“第二,”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避开他为你设下的、关于‘神罚’的逻辑陷阱。将所有虚幻的、形而上的问题,全部都给我,转化为具体的、务实的、可以量化的数据与事实!他谈天,你就说地!他论神,你就问人!用最精准的数据,去瓦解他那看似牢不可破的、感性的煽动。”
“第三,也最最关键的一步。”苏沫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如同狐狸般的智慧光芒,“反客为主,将解决问题的责任,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重新抛还给他!他不是攻击者吗?好,我就把他,变成一个被动的、焦头烂额的执行者!让他为他自己所煽动起来的民意,去负责到底!”
拉美-西斯低着头,死死地,看着手中那张莎草纸上,那几个虽然笔迹娟秀、却字字千钧的关键词。
【静默】—【数据】—【反制】。
他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种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化掉的、滚烫的爱意与心痛。
“她……她总是能比我看得更远……她知道我将来会遇到什么,她知道我的敌人会如何攻击我……她不仅是在教我如何去治理这个庞杂的国家,她更是在……更是在教我,如何成为一个,即使将来没有了她在我身边,也能够独自一人,去面对一切惊涛骇浪的、真正的法老……”
一个让他心脏猛然抽痛的念头,无法抑制地,从他的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她……她是不是……在为她的离开,做最后的准备……”
这个念头,像一根最尖锐的冰刺,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让他感到了一阵几乎要窒息的疼痛。
但他没有说出口。
他更没有去问。
他只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将那份蚀骨的酸楚与恐惧,死死地压回到了心底。然后,抬起头,用他那双燃烧着坚定火焰的、深邃的黑眸,深深地、深深地,望进了苏沫那双清澈的眼睛里。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的认真与专注,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策略,都如同神圣的誓言一般,牢牢地、永久地,镌刻进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
【画面,切回此刻的议政大殿。】
拉美西斯看着阶下那个哑口无言、窘迫万状的阿赫摩斯,他的心中,再次清晰无比地,回响起了苏沫昨夜,在他耳边说过的、那些充满了智慧与远见的话语。
他知道,今天这一场看似凶险无比的仗,其实,从昨天深夜,在那张巨大的埃及地图之前,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他,已经赢了。
至少,是赢了这至关重要的、第一回合。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此刻并不在朝堂之上,却仿佛又无处不在的、在幕后,为他一点一点铺就了这条荆棘王道的……奇迹般的女子。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越过了大殿那高高的门楣,越过了那层层叠叠的宫墙,遥遥地,望向了后宫深处,那个属于她的、安静的宫殿的方向。
那原本冰冷而锐利的、属于君王的眼神,在这一瞬间,悄然融化。
化作了,只有他自己才能读懂的,无边的坚定,与……足以溺毙整个世界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