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这座昔日象征着极致奢华与权力的亲王宫邸,此刻已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银安殿内,李自成高踞宝座,志得意满;
殿外广阔的庭院和偏殿厢房,却已变成了临时的刑场和审讯室。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
是血腥气,是皮肉烧焦的糊味,是冷汗与失禁混合的恶臭,更是那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散发出的、冰冷而诡异的金属气息。
一箱箱的金元宝、银锭、珠宝首饰、古玩玉器,被闯军士兵如同搬运砖石般,从王府深处各个库房、地窖中抬出,随意堆放在庭院中央的青石板上,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诱人而残酷的光芒。
士兵们围着这些财宝,眼中燃烧着贪婪的火焰,脸上洋溢着癫狂的笑容,大声呼喝着清点数目,声音因激动而变形。
与这“丰收”的狂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持续不断的凄厉惨叫与痛苦哀嚎。
那些被从洛阳城各处深宅大院中“请”来的官员、富户、士绅们,此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体面与尊严。
他们被反绑着双手,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迫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或是在偏殿中遭受着残酷的拷掠。
“说!
银子藏哪儿了?
地窖?
夹壁?
还是城外庄子里?!”
“啊——!
饶命!
好汉饶命!
真的…真的就这些了!”
“还敢嘴硬!
给我打!
上夹棍!”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
“用烙铁!
看他能撑到几时!”
“嗤——!”
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发出瘆人的声响和焦糊味,受刑者身体剧烈抽搐,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皮鞭破空的呼啸声、刑具碰撞的金属声、行刑士兵的厉声呵斥与狂笑、受难者绝望的哭喊与求饶……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曲。
昔日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此刻在皮鞭和烙铁下,涕泪横流,屎尿齐流,为了活命,拼命吐露着藏银的地点,甚至互相攀咬揭发。
人性的丑恶与脆弱,在这血与火的拷问下,暴露无遗。
苏俊朗站在银安殿外的汉白玉回廊下,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并非没有见过血腥,攻城拔寨的惨烈他早已目睹。
但眼前这种系统性的、有组织的、以榨取财富为目的的酷刑与虐杀,却带给他一种更深层次的寒意与恶心。
这不再是战场上的你死我活,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对同类尊严的践踏和掠夺。
空气中那股混合了财富与血腥的气味,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看着那些在金银堆旁狂笑的士兵,看着殿内李自成那志得意满的背影,听着耳边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明知是徒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的颤抖和内心的翻腾,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袍(那头巾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迈步走进了喧嚣的银安殿。
殿内,李自成正与刘宗敏、牛金星等人围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巨大紫檀木桌旁,桌上铺着一张洛阳城内的富户名录,旁边还散落着几锭刚刚清点出来的金元宝,在烛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刘宗敏正拿着一支朱笔,在名录上勾画着,口中骂骂咧咧:
“这个老小子,才吐出五千两?
肯定还有!
给老子继续用刑!”
牛金星则捻着胡须,在一旁阴恻恻地补充着某些官员可能藏匿财产的地点。
“闯王!
刘将军!”
苏俊朗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尽量保持着平静。
李自成抬起头,看到是苏俊朗,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和居高临下:
“哦,是苏军师啊!
此次破城,你居功至伟!
待清点完毕,本王定有重赏!
来来来,看看这些黄白之物,可都是咱们义军的军饷啊!”
他指了指桌上和殿外堆积的财宝,语气中充满了占有者的快意。
苏俊朗没有去看那些金银,他的目光直视着李自成,语气沉重:
“闯王,刘将军,在下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自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刘宗敏则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
“苏老弟,有啥话快说,没看见老子正忙着呢!”
苏俊朗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触怒对方,但他必须说:
“闯王,将军!
眼下这般…这般拷掠助饷之举,在下以为,万万不可再继续下去了!
此乃…此乃杀鸡取卵之策啊!”
“杀鸡取卵?”
李自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悦的阴沉。
刘宗敏更是把笔往桌上一拍,豹眼圆瞪:
“苏俊朗!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家伙,他们的钱不就是从老百姓身上刮来的?
咱们拿来用,天经地义!
怎么就是杀鸡取卵了?”
苏俊朗心中焦急,试图用最浅显的道理来解释,他甚至顾不上斟酌词句,直接引入了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经济学”概念:
“将军!
闯王!
请听我一言!
洛阳城并非只有城墙和军队,它更是一个活着的躯体!
这些官员、富户、商贾,固然可恨,但他们也是这城市血脉流通的一部分啊!
他们经营商铺,雇佣工匠,买卖货物,钱粮在他们手中流转,才能维持市面的繁荣!”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殿外:
“如果我们现在为了眼前的金银,将他们尽数榨干、杀绝,后果不堪设想!
商铺会纷纷倒闭,工匠伙计会失业流离,市面会彻底萧条!
到时候,洛阳就会变成一座死城!
我们就算抢到了金山银山,可在这座死城里,我们能买到粮食吗?
能买到布匹吗?
能招募到工匠打造兵器吗?”
他加重语气,几乎是在呐喊:
“这些钱财,一旦失去了可以交换货物的市场,就会变成一堆没用的废铜烂铁!
甚至可能因为钱多物少,导致物价飞涨,让咱们手下的弟兄们拿着银子却买不到东西(通货膨胀)!
这对我义军的长远大业,有何益处?!
我们需要的是一座能为我们提供持续钱粮物资的活城,而不是一座被洗劫一空的废墟啊!”
苏俊朗的话,在充斥着金银碰撞声和惨叫声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天真”。
他试图阐述的是一种可持续性发展的道理,是一种关于货币流通、市场经济的朴素认知。
然而,他面对的,是一群刚刚从极度贫困和压迫中挣扎出来、被眼前巨大财富彻底冲昏了头脑的农民起义领袖。
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打土豪、分田地”最原始的均贫富和复仇阶段,他们的生存逻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流寇哲学。
李自成听完苏俊朗的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苏俊朗的话:
“够了!
苏军师!”
他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你造器破城,确有奇功,本王记着!
但军国大事,岂是你这般妇人之仁可以妄议的?!
我等兄弟,从陕西一路杀来,抛头颅,洒热血,多少好儿郎埋骨他乡?
如今好不容易破了这洛阳,缴获些战利品,犒劳将士,以资军饷,有何不可?!
这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平日里吸食民脂民膏,享尽荣华富贵,如今取之,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你竟为他们说话?”
刘宗敏更是嗤之以鼻,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酸秀才道理!
老子听不懂!
老子就知道,没钱没粮,弟兄们就得饿肚子,就没力气打仗!
什么死城活城?
抢到手里才是真的!
闪开闪开,别耽误老子收银子,后面还有一堆肥羊等着宰呢!”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牛金星,阴恻恻地开口了,话语如同毒蛇般钻入苏俊朗的耳中:
“苏军师如此为这些富户开脱,甚至说什么‘城市血脉’…莫非是心中同情这些贪官污吏、为富不仁者?
还是说…军师与他们,另有什么瓜葛,或是…另有所图?”
这诛心之语,如同冰水浇头,让苏俊朗瞬间通体冰凉!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牛金星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的脸,再看看李自成和刘宗敏眼中骤然升起的怀疑和审视的目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他或许能带来手摇钻、燃烧箭、次声波发生器这些技术的变革,或许能暂时用“科技狠活”帮助他们在战场上取得优势。
但他永远无法改变这群人骨子里的东西——
那被苦难和仇恨磨砺出的极端实用主义,那对财富和权力的赤裸渴望,那根深蒂固的流寇思想和暴力掠夺的生存逻辑。
他的理想主义,他对建立一个更好秩序的幻想,在这一刻,被现实无情地、残忍地击得粉碎!
他看着被金银和权力欲望吞噬的李自成,凶残暴戾的刘宗敏,阴险狡诈的牛金星,以及殿外那些在血腥掠夺中陷入狂热的士兵……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一个可笑的、不合时宜的异类。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苏俊朗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他默默地、深深地看了李自成等人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失望,有悲凉,有愤怒,更有一种幻灭后的空洞。
他没有再行礼,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退出了这片充斥着血腥、贪婪与狂笑的银安殿。
将他与那个喧嚣残酷的世界隔绝开来的,是厚重的殿门。
然而,门外的世界,同样是一片混乱与哀嚎。
他独自站在奢华的福王府庭院中,四周是堆积如山的财宝和忙碌的士兵,远处是城中依旧传来的哭喊与打砸声,头顶是洛阳城被烟尘染成灰色的天空。
耳边的狂笑声与惨叫声形成了诡异的二重奏,不断冲击着他的耳膜和心神。
他感到一阵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动。
理想主义的泡沫破灭了,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深不见底的迷茫。
他仰起头,闭上眼,任由冰冷的秋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头,心中一片荒芜。
“我穿越而来…凭借一点微末的知识和那个不靠谱的系统,助他打天下…难道…难道最终就是为了目睹这一切吗?”
他扪心自问,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就是…改朝换代…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用无尽的鲜血和掠夺,去浇灌一个新的王朝?”
“如果这就是结局…那我所做的一切,意义何在?”
“未来的路…我究竟…该如何走下去?”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只有洛阳城上空弥漫的、带着血腥与焦糊味的烟尘,无声地笼罩着他孤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