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魂兮勿求永生，竭尽人事之可能。”——加缪
城市里，很多人一辈子或是被迫地或是自愿地被禁锢于一两种职业中，从学校毕业后进入某个领域，陷在里面一辈子，工人、工程师、教师、警察、律师、医生等，一直干到退休。像王亚龙这样能够在前半生经历了产业工人、技术员、工程师、外贸经理和教师五种角色的人是少之又少。经历了这些角色，他觉得是一种难得的幸运，每次扮演一个新角色，都经历了角色的觉醒、熟悉、探索、研究、创造、超越，直到又被行业无情地挤出轨道或者说是被行业所抛弃，每一个过程都让他获得了很多宝贵的东西，这些东西是许多人一辈子无法体验、无法认识和理解的。正因如此，他要利用这些一路走来得到的收获，为下一个角色做好准备，开启另一段新的寻龙之旅。这又像游戏里的升级打怪，一路披荆斩棘探险寻宝，获得不断升级的护身铠甲与破敌神力，挑战下一个更厉害的妖怪，将踩在脚下的妖魔鬼怪作为进一步升级的阶梯，向山顶冲刺。
每次扮演的角色被飞奔向前的历史列车所抛弃，角色都跌入了谷底，这种被抛弃的感觉，也是很多人从未经历，也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尴尬处境。在常人看来，此情此景，角色应该表现为失落、沮丧、痛苦与挣扎，而亚龙总是反其道而行之。他觉得，那是一次将石头推至山顶、石头再次滚落山底、他将再次开启新一轮推石上山的轮回的开端，是龙在蜕皮，是浴火中重生的新起点。每次的过程，他并没有刻意为之，而是觉得，只有不落俗套，才能出其不意找到龙。而且，这个过程要求角色从生下来就要开始与这个世界搏斗——对于人类来讲，这个世界太大了，可以做的事情又太多了，可以说，寻龙的路径多得数不胜数，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如何才能找到龙。没有人能够穷尽寻龙之路，这也是为什么自从叶公将真龙气跑之后，再也没有人见到真龙踪迹的缘故。当然，没有人能够战胜世界，但只有与之搏斗，才能拓展寻龙的边界，获得更多找到真龙的机会；跟着龙的节奏向前走，做龙应做之事，行龙该走之路，就会与龙为伍，离成龙的那一时刻也就更近一步。退一万步讲，即便无法成为龙，也要如此这般地向龙靠拢。唯有如此，才有资格争取到最低限度与世界达成和解的可能，从而让自己在终点站不要倒得太惨。
黄念念得知王亚龙的现状，给他打电话说：“下一步你想怎么做？”
经历了那么多身份的转换，亚龙已经看淡所扮演的角色身份，因为，好像无意间，那个属于他的角色总像是在探险途中随机出现的宝藏，只要愿意，就可以开启宝箱，宝箱中总有可以随手取出的宝物，用宝物换取装备，然后披甲执剑，开始又一轮冲锋，或者说，获得新的一股神力，助他推石上山。虽然至今在劳务市场还没有所斩获，那只是时机还没有成熟。他在电话中对念念说：“我还没有什么特别想法，既说不好要做什么，也没有具体的目标，随遇而安。我知道，这样说，对一个成年人来讲好像显得太不成熟，但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嘿嘿嘿。”亚龙自嘲着。
“哈哈哈，你们两口子，真是的。这样吧，我和广智还是有一些朋友的，我们看看能不能帮上你。把你的简历和求职意向发给我吧。”
念念果然没有夸口，两天后，她告诉亚龙，有一家教育顾问公司正在招聘教育咨询师。在征得了亚龙的意见后，念念为双方约定了见面时间。
面试的公司位于长安街上一座五星级酒店后身一个院落中的小楼里——这样说起来，绕了好几道弯，其实说的还是一家小公司。长安街是尽人皆知，见证了近现代中国政治、文化和历史的发展。如今，长安街是世界上最宽、最长的街道之一，天安门广场作为长安街的中心，坐落着天安门、劳动人民文化宫、中山公园、人民大会堂、国家博物馆、纪念堂、国家大剧院等标志性建筑。长安街两侧分布着数不清的重要机构与组织，中南海、中国海关、中国社科院、商务部、交通运输部、全国妇联、公安部、中央电视台、北京火车站、北京电报大楼、民族文化宫、长安大戏院、王府井大街、中央商务区、金融街、使馆区、北京饭店、东方新天地、建国饭店等等。一家公司，无论大小，能够在长安街旁立足十余载，表明公司肯定有一定的实力。
亚龙从饭店旁边的一座大门进入一个四周由三层小楼围成的院落，院落有足球场大小，亚龙按照门牌号找到位于顶层的FqY教育顾问公司。公司占据了东侧小楼的顶层，宽阔的走廊两侧共有八个房间。亚龙在会客室见到了公司老板康总经理。康总中等身材，白净面皮，一副温文儒雅风范，可以想见当初学生时代肯定是一位英俊潇洒的书生模样。约四十平方米的会客室里，房门对面墙上挂着“为人民服务”的书法条幅，对面墙上挂着佛祖画像和“大爱无言”“功德无量”的书法条幅，笔法雄浑拙朴。
会客室的最里面是康总的办公室，通常没有人有机会进入其中，那里好像面积不大，存放着重要的文件资料。会客室的三面摆放着一只三座沙发和五只单人沙发，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宽厚的米黄色布艺沙发和配套的木制茶几，是典型的官场家具；一位笑容可掬的高个儿女员工给王亚龙端来官场常见的标准白瓷茶杯。亚龙平时并不喝茶，但在正式场合，出于礼貌，总是轻啜几口，以示对对方的尊重。
康总与王亚龙年龄相仿，两人在转角沙发上相邻而坐。亚龙向康总简要做了自我介绍。其实，简历里的信息较为详细，但当面叙说更能重点强调个人特点，通过言语和表情给人留下生动鲜明的印象。亚龙知道，此情此景，自己作为大龄应聘者，处于被动位置。在知天命之年还在四处求职而不得，自然会让人对求职者的能力和个性产生怀疑，即便知道应聘者并非由于个人原因离开上一家单位，但也会使其要求的薪水大打折扣。亚龙此时已对薪水不抱有过高期望，只愿能够有一个容身之处，能够获得一份说得过去的薪水维持生活也就心满意足了。
康总对亚龙的过往经历表现出兴趣，“你的经历还是蛮丰富的，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么多领域里不同身份的工作，而且还在教育领域工作了十几年之久，既有产业的技术、贸易经验，又有学校教育经历，每份工作都做出不错的成绩，真是挺难得的，也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康总接着说：“我介绍一下公司的情况吧。公司为职业学校提供各类咨询业务，公司成立之初，为技工学校毕业生提供就业服务，也赚了一些钱。十年前，各地中小微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崛起，企业有干不完的活，劳动力需求大增。而反过来，大中专院校毕业生对就业充分期待，希望进入知名企业，就职的岗位要听上去高端、薪资待遇又要令同学和朋友们羡慕，如此，他们便不愿意到普通的企业和一般的岗位工作，导致招聘要求与求职期望之间就产生了较大的错位，劳动力市场产生了较大的供需矛盾。我们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了市场，提供就业服务，为企业和学生双方架起了对接桥梁，消除双方之间的供需这对矛盾，尽可能满足双方需求，既为企业提供了合格的人力资源，又指导学生清醒地认识就业形势，为他们提供了对口的工作。
“随着企业技术进步和管理水平的提高，企业岗位对毕业生素质又有了更高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不断提升毕业生自身质量才能持续满足双方的要求，为相关各方提供满意的服务。于是，我们在原来进行学生职业指导、提高综合素质的基础上，又帮助学校开展教师培训，以提高教师教书育人能力，促进毕业生茁壮成长。经过几年的努力，帮助许多学校教师队伍建设取得一定成效。如今，学生数量整体减少，各类学校都在力求更好发展，吸引更多学生报名，争取上级主管部门和单位关注与资金支持，开展软硬件升级改造建设。包括制度建设、管理体系改进、人力资源建设、教学质量提升、学生管理系统改进等等，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我们有充沛的咨询师队伍资源，他们很多是退休的校长、教务、教研主任，具有丰富的学校管理经验。”康总接着说：“当然，你这样具有丰富的企业实践经验和学校管理经验的人员，正符合现在公司业务需要，所以，如果你能来公司，将为我们注入新的血液。”
亚龙感谢康总的邀请，表示愿意加入公司团队。关于待遇，康总给出了远低于亚龙提出的薪酬目标。亚龙没有坚持自己提出的高标准，毕竟在这个年龄段找到一家符合自己职业背景的职位实属不易，同时，从业界常识来讲，大家普遍认为国内学校经费有限，教师职业劳心又劳力，薪资待遇远不如企业职工，尤其是职业学校和技工学校。教育顾问公司服务于学校，要从经费有限的学校挣出一点儿钱来实属不易。要维护一家公司运转，还需要缴纳必不可少的一系列税费、员工的薪酬和保险、办公经费和房屋租金，这些都是不小的开销。作为一名新员工，怎能还未入职就漫天要价？先进入公司，实现自己的价值，为公司创造出应有的价值之后再说其它吧。亚龙这样想着，接受了康总的邀请，作为咨询师进入公司。
三十多年的工作中，亚龙扮演了多种职业角色，经历了各种职场风波和社会的潮起潮落。他觉得，作为咨询师，这可能是自己人生最后的职业角色，为此，他将做好每一项工作，走好人生职场最后一段路程，并希望获得一个圆满的结局。如果将人生当作一条长龙，那么职场的最后一站将是龙的尾巴，这条尾巴要强劲有力，而不能虎头蛇尾。如此，他开启了新的寻龙之旅。
每日，出现在公司各房间里的办公人员并不多。公司办公室在紧挨楼梯一侧，办公室里有两名女员工。女孩子或者女士们的桌上经常粘贴着卡通或者挂着毛绒玩偶，仿佛这样可以将玩偶身上的灵动可爱特性转移到它们的主人身上。守着门口位置的是公司前台兼财务金艳，她身材高挑，用皮筋随手将头发抓成一大把马尾甩在脑后，鸭蛋圆的脸上总是笑容可掬，细长的笑眼经常眯成一条线，小鼻子小嘴儿，语调轻柔徐缓，从骨子里透着温婉舒雅又自信。其实，不要被她的外表所迷惑，她办起事来毫不含糊，在与快递公司结算快递费用时，分毫必争，与物业公司结算物业费用时，更是斗智斗勇，不卑不亢。她说，曾经与在地铁上骚扰自己的男子对抗，声色俱厉地斥责对方，吓得对方灰溜溜逃走。金艳工作起来总是干劲儿十足，由于公司各种无人处理的繁杂事务都堆积到她这里，因此，也被大家称为“不管部部长”，总要加班，甚至在休假时间加班时，也只是私下发泄之后，继续完成领导布置的任务。她又总能将公司内外部关系左右逢源处理妥当，获得大家的一致好评。
与金艳对桌的是她的上级、办公室主任伍佳雨，作为公司成立之初就入职的元老之一，是仅次于总经理的在职最长的员工。她已是典型的中年妇人家里家外操劳的模样，圆脸上初现略微臃肿的富态，圆眼睛总是充满疑惑，眼皮肿胀，虽然做事雷厉风行，但办事毛毛躁躁的毛病使她经常重复以前犯了又犯的各种小错误，好像变得越来越难以适应新的工作要求。通常，同事们又总是被她乐观开朗的性格所感染，也就能够跟着她其乐融融一起做事。
公司办公室隔壁就是咨询师办公室。偌大的房间里摆了十二张灰色办公桌，分列两排，两两相对，但有一半位置经常空着，出勤的咨询师们就可以分别使用相隔的一个位置办公。亚龙座位斜对过儿的位置是培训部主任元媛，一个锐意进取、快人快语、圆眼圆脸白白胖胖圆润可爱的女青年。她总能将工作与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井井有条，尽管不得不经常加班，但在高效率完成工作之后，同事们总能很快又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她晒出丰富多彩和光鲜亮丽的生活画面：到品牌网红店拍照打卡，品天南海北的特色美食，跳动感十足的健身操，登山赏花等等，只是不知道这一切是与密友互动，还是使用自拍设备取景示人。由于其在工作中个性十足，观点鲜明，又经常与其他咨询师甚至与专家发起挑战和展开激烈辩论，是同事们眼中能干又能折腾的孙悟空。
在另一侧与元媛斜对过儿的位置上是信息部主任尹丘博士，同事们形容位中等身材、圆圆的脑袋上细发日渐稀疏的尹博士是思虑过度、聪明绝顶。他桌上放着一摞摞教育名家的经典着作，总是一手捧书一手托腮沉思或是自言自语；在专题研讨会上用清脆尖利的江南口音提出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观点，对于在旁人看来属于常识性的问题，也要提出新的观察视角，使其他咨询师与专家也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于是展开无休无止的争论。有时，对于一些无解的问题，经过长时间的车轮论战却得不出确切结果，但尹博士仍然好似一位搏斗场上的斗士，一定要搏出个所以然来，老校长们不得不用多年积累的实践经验和实例直接为其给出看似合理的答案。尹丘因此被称为名副其实的“搏士”。
亚龙座位斜后方的是负责为学校提供管理体系建设项目咨询服务的高级咨询师戚校长。戚校长曾经担任某技工学校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一名女同志能够在技工学校担任校级领导，而且分管教学和教研这一最具分量的工作，足以说明其具有极强的专业能力。多年的教学教研管理工作，使戚校长具有一张令人尊敬的权威面孔，即便由于上了年纪，眼皮下垂导致形成了三角眼并显出多条鱼尾纹，但眼神中仍透着坚毅和自信。有人说，其直率性格与对同行观点的习惯性质疑使其言辞总是显得咄咄逼人，但其对工作的精益求精又使得大家对她都敬畏有加。
与戚校长相邻的是面容慈祥友善的咨询专家潘校长，负责人力资源项目的咨询专家，是创立公司的元老之一。
还有一位与潘校长相邻的是表情严肃的岑校长，负责学校管理与发展规划项目的咨询专家，也是创立公司的元老之一。戚校长、潘校长与岑校长都是受到康总与全体员工尊敬的前辈，他们并不总是在公司坐班。
据说，公司还有更多兼职的合作咨询师与专家，只有在参与项目活动时才会受邀出场。王亚龙来到的这处新修行场地虽然不如之前的场地宽阔，但也是人才济济，是专心修炼的优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