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当国枝弘一从深沉的、近乎昏厥的睡眠中挣扎着睁开双眼时,率先闯入感知的并非视觉,而是全身仿佛被重型机械碾压过后的、无处不在的剧烈酸痛。
每一束肌肉纤维都在尖叫抗议,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深处疲惫不堪的核心肌群。
他花了数秒钟,才勉强聚焦视线。
映入眼帘的,并非道场那熟悉的、被晨光映亮的木质天花板。
而是从高窗斜射而入的、一片金灿灿的、带着暖意的夕阳余晖。光线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无声地舞动。
「もう…夕方?」(已经……傍晚了?)
他猛地从铺在地板上的薄垫上坐起身,这个动作立刻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头晕和更加汹涌的肌肉酸麻感,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环顾四周,偌大的道场内空无一人,异常安静,只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隐隐回荡。
昨夜的汗水早已干透,在道服上留下深色的汗渍和些许盐霜。
记忆如同退潮后缓慢重新涌上的海水,带着些许模糊的碎片,逐渐拼凑起来。
昨夜……那近乎梦幻、甚至有些荒诞的经历——
九条师范去而复返,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深不可测的气场。
那番关于月下授业的玄奥话语。
那名为【不近刃】的、听起来如同传说般的无敌奥义。
月光与灯光交织下,自己如同着魔般不知疲倦地反复修习那些看似简单、实则精妙无穷到极点的动作。
竹刀交击时那一次次截然不同的、流畅而诡异的「滑动」与「偏转」之感。
最终,体力与精神彻底透支,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看到的,似乎是师范那双在黑暗中依旧平静无波的眼眸……
这一切,是真的吗?
那精妙绝伦、颠覆常理的理论,那匪夷所思、近乎「魔法」的技巧,那每一次感知到对手力量被悄然引偏、消弭于无形的奇异触感……
难道……仅仅是一场因过度疲惫、精神压力和对胜利的极度渴望而共同编织出来的、无比逼真的梦境?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和惶恐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感到窒息。
如果那真的只是一场梦,那么……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浑身的酸痛如同无数根针在刺扎,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些。
目光急切地、近乎疯狂地扫过道场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寻找某种确凿的证据。
然而他扫视了道场一圈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也许证据就被他自己握在手里——那把竹刀,他即使沉眠至黄昏也不曾松手。
「ああ……そうか、私はずっと握っていたんだな。」
(啊……原来我一直握到了现在啊。)
冰凉的、熟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稍微平复了他那焦躁得几乎要炸裂的心情。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驱逐脑海中的杂念,将全部精神集中起来,拼命回忆着昨夜「九条师范」教导的每一个最细微的细节——
手腕翻转的精确角度,脚步移动的寸许距离,腰腹发力的瞬间时机,以及那种玄之又玄的、用「意」而非纯粹用「力」去感知和引导对方攻击的诀窍。
他再次摆出中段架势,身体因为酸痛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对着面前无形的、假想中的敌人,缓缓地、生涩地、甚至是笨拙地尝试做出那些「拨」、「引」、「卸」、「转」的基础动作。
起初,动作异常僵硬而别扭,充满了不协调感,肌肉的记忆似乎完全空白。
巨大的失望再次涌上心头——难道真的只是一场空梦?
但他没有放弃。咬着牙,忍受着肌肉的抗议,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渐渐地,随着他精神的极度集中,身体深处,那些被过度使用的肌肉群中残留的独特酸痛感,此刻仿佛变成了某种隐秘的路径指引。
一种模糊的、源自身体本能的记忆似乎开始一点点苏醒。
他努力捕捉着昨夜那奇妙的感觉——
那种「以最小力导开最大力」的省力与高效,那种用腰腹核心引领全身形成一种「流动」的态势,而非仅仅依靠手臂蛮力的协调感。
他凝神静气,对着想象中猛力劈来的竹刀,依照记忆中的轨迹,手腕极其细微地、几乎是内蕴地一抖,角度刁钻而精准地向前一拨——
嗡……
竹刀尖端划破寂静的空气,发出一种与以往全力劈砍时那种沉重呼啸截然不同的、短促、轻灵而带着一丝诡异震颤的嗡鸣声。
就是这种感觉!
国枝弘一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心脏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如同擂鼓,但这一次,完全是因为无法抑制的狂喜和最终确认的巨大冲击!
【梦ではない!!!】(不是梦!!!)
昨夜的一切,那不可思议的遭遇,那神乎其技的传授,全都是真实发生的!
九条师范真的将那种超越了现代剑道范畴、近乎「秘剑」的奥义,亲身传授给了他!
虽然他现在只能勉强模仿其外在的形态,连登堂入室都远远谈不上。
动作生涩,破绽百出!
但那扇通往一个全新境界、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剑道世界的大门,确确实实已经向他敞开了一条缝隙!
光芒已经从门缝中透射了进来!
他兴奋地几乎要大喊出来,再次沉浸其中,一次次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些基础动作,不断细微地调整着发力的时机、角度、幅度以及呼吸的配合。
每一次成功的引拨,每一次感受到力量流畅传导而非硬碰硬的对抗,都让他对【不近刃】的核心思想理解加深一分。
同时对昨夜那位如同神兵天降般的「师范」的敬畏和感激之情,也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充盈着他的胸腔。
「やはり…やはりそうだ…!!」
(果然…果然如此…!!)
他激动地喃喃自语,声音因为一夜沉睡和极度兴奋而变得异常沙哑,握着竹刀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九条师范…あの伝説の玉龙旗総合优胜者…いや、それだけの肩书では到底计り知れない!」
(九条师范……那位传说中的玉龙旗总冠军……不,仅仅那种头衔根本不足以衡量他的实力!)
在他的认知中,能够如此举重若轻地掌握并传授这般超越常识、近乎「道」的奥义——
九条阵的剑道境界,早已远远超出了所谓「玉龙旗冠军」乃至一般剑道名家所能涵盖的范畴,达到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次元。
「玉龙旗など、あくまで彼がまだ若き日に、ほんの一时的に名を驰せたに过ぎない…彼の真の実力は、そんなものよりもはるかに深远なところにある!」
(玉龙旗什么的,终究只是他年轻时,短暂扬名的一个插曲罢了……他的真正实力,远在那之上,深不可测!)
他的想象力在极度崇拜、感激以及刚刚验证了奇迹的巨大情绪冲击下,开始不受控制地无限膨胀起来。
昨夜九条阵那平淡语气下所提及的一个个传说中的奥义,此刻在他脑海中如同星辰般璀璨闪耀。
「彼は今、きっと古の剣豪たちが追い求めた伝説の『神业』にすら完全に到达し、もはや人智を超えた神通力にも等しい境地に达しているのだ!」
(他现在,一定已经完全达到了古代剑豪们所追求的传说般的‘神技’领域,那是超越了人类智慧的、近乎神通的境界!)
毕竟,不单单是那传说中能够化解一切攻击的无敌之技【不近刃】。
还有例如宫本武藏的二天一流之奥义!
佐佐木小次郎的神速秘剑·燕返!
甚至包括新选组冲田总司那避无可避的无名三段突刺!
这些……他……九条师范……他全都……!!!
掌握了!!!!
而且,昨晚他的语气不仅平淡至极,报出这些惊世骇俗的名号时明显还留有余地,显得游刃有余,这显然还不是他的全部底蕴!!
那么,他的实力深渊,究竟有多深?!
甚至,一个更加宏大、更加疯狂的念头在国枝弘一沸腾的脑海中炸开:
他猜想,【不近刃】根本就不是单一的技术,极有可能是「九条阵」在完全领悟、融会贯通了所有这些传奇奥义之后,化繁为简,万流归宗,最终回归到了【剑的本身】这一最原始、也是最终极的源头之上去!
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一定是这样的!!
这就是超越了所有具体招式的、堪称「理」与「法」的极致体现——无敌之技【不近刃】!!
剑道归一,万法通源!!
他仿佛窥见了一条直指剑道终极的康庄大道!!!!
这个念头让他激动得浑身战栗。
而一个更加夸张、更加疯狂的比拟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震撼与崇敬:
「恐らく…たとえ古事记に讴われる武神?素戋呜尊(スサノオノミコト)が现世に降临しようとも、师范と互角に渡り合うのがやっとだろう…!いや、あるいは…」
(恐怕……即便是《古事记》中歌颂的武神·素盏呜尊(须佐之男命)降临现世,也只能和师范打个平手吧……!不,或许……)
他将日本古代神话中斩杀了八岐大蛇的狂暴武神,拿来与现实中身为警部的中年男子九条阵相比较,这已是国枝弘一贫乏的想象力所能构想的最高规格的赞誉和敬仰。
在他看来,拥有如此神鬼莫测之技、近乎「人间神明」的九条师范,却甘愿「大隐隐于市」,收敛所有锋芒,仅仅做一名警视厅的警部,默默维护着日常的秩序,这背后所蕴含的深意与超脱的心境,更是深不可测,令他心生无限向往。
「このように…市井に隠れ、ただの警部として振る舞うその心境…并みの人间业とは思えない。あらゆる栄誉や虚名を超越した、真の求道者であり达人だからこそなし得る业だ!」
(如此……隐于市井,以一个普通警部的身份行事的心境……绝非寻常凡人所能企及。这是超越了所有荣誉和虚名的、真正的求道者和达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その剣技のみならず、精神の境地も、我々の想像をはるかに超える高みに达しているに违いない…!」
(不单单是剑术,其精神境界,也定然达到了我等无法想象的高度……!)
越想,他对那位「九条师范」的尊敬与崇拜之情就愈发汹涌澎湃,宛如决堤的江河,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竹刀,仿佛握住了一份千钧重的传承。
他转向窗外那轮即将彻底沉没的巨大夕阳,橘红色的光芒将他坚毅的脸庞映照得一片辉煌,他在心中暗暗发誓:
绝不能辜负师范的期望与这份天大的恩情!
自己定要刻苦修习,彻底掌握【不近刃】的精髓!
在明天那场决定一切的比赛中,以这绝对的力量,堂堂正正,一雪前耻,以此证明师范的教导,扞卫剑道的尊严!
……
与此同时,东京某条拥堵的晚高峰街道上。
结束了一天忙碌工作、刚刚顺利解决了又一起不大不小案件(与剑道完全无关的街头斗殴事件)的九条阵本尊,正开车载着妻子九条美希回家。
车厢内播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美希正在轻声说着超市特卖的事情。
毫无预兆地,九条阵没来由地突然感到一股极其怪异的、难以形容的恶寒从脊椎骨最下端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整个后背,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仿佛被什么极其可怕、极其庞大又莫名其妙的东西给死死惦记上了。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握着方向盘的手都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ヒクッ!(阿嚏——!!)」
一个极其响亮、剧烈、甚至有些失态的大喷嚏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震得车厢内饰似乎都在嗡嗡作响,连音响里的音乐声都被短暂盖过。
「わ!だ、大丈夫?阵さん、风邪引いたんじゃない?急にそんな大きな嚏…」
(哇!没、没事吧?阵君,是不是感冒了?突然打这么大声的喷嚏…)
副驾驶座上的美希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关切地侧过身来看他,漂亮的眼眸里写满了担忧,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
九条阵也被自己这个夸张的喷嚏搞得有些发懵和尴尬。
他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皱了皱眉,那种怪异绝伦的、仿佛被推上神坛又被人疯狂膜拜的恶寒感依旧隐隐约约地萦绕不去,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完全找不到来源。
「いや…风邪じゃないと思う。なんだか、急に…背筋が冻るような、それでいてちょっと…えっと、なんというか、変な寒気がしただけで。」
(不……我觉得不是感冒。只是突然……觉得后背发冷,而且还有点……呃,该怎么说呢,莫名的恶寒。)
他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重新握稳方向盘,试图驱散那诡异的感觉:
「谁かにやけに热烈に噂でもされているのかな…それとも、ただの疲れ?」
(是不是被谁在特别热烈地议论啊……或者,只是太累了?)
他随口嘟囔了一句,并未将这点小事真正放在心上,只当是连日奔波查案带来的疲劳和季节变换带来的些许不适。
毕竟,他只是一个稍微能打一点的普通警部,过着平凡(在他看来)的生活。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此刻在东京大学那空旷的道场里,正有一位热血沸腾的年轻剑道部长,将他脑补成了身负无数失传奥义、足以与神话中的须佐之男命分庭抗礼的「现世剑神」!
并对他怀着如同富士山喷发般汹涌澎湃、一发不可收拾的崇拜与感激之情……
车窗外,夕阳终于彻底沉入都市钢铁森林的地平线之下,绚丽的晚霞逐渐被深邃的夜幕和光怪陆离的霓虹所取代,华灯初上。
国枝弘一在空无一人的道场中,怀着满腔近乎信仰的激情与沉甸甸的感激,忍着全身酸痛,继续心无旁骛地揣摩、练习着那被他视为「无敌」的奥义,每一滴汗水都蕴含着对明天的极致渴望。
而九条阵则驾驶着汽车,载着心爱的妻子,汇入东京璀璨的车流灯河,驶向那个有着温暖灯光和家常饭菜的、平凡而真实的归途。
截然不同的两人,因一场阴差阳错、由原罪君王的「虚伪」传授而命运交织,却对彼此的真实境况和内心世界一无所知。
明天,这场因巨大误会而结成的奇妙缘分,又将把这场关乎尊严与信念的二番战,引向一个何等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局呢?
夜幕低垂,星芒微闪,仿佛也在悄然期待着答案的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