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圣驾启程,前往京郊别宫。
后妃都被留在了长安宫中,三衙禁军亦被抽调走了一部分,编入随驾的亲卫队中,其中当然也包括皇城司。
老皇帝将自己抽离出去,隔绝了他人的窥探,留着偌大一个长安,给心思各异的儿子们发挥。
迎送当日,皇子公主与几位宗室老亲王站在最前,再后便是皇后与几位高位妃嫔,百官则按品阶排列,叩拜跪送。
日头高悬,将队伍当中的御驾照得刺目而冰冷。
赵晟与几位兄弟一样行着礼,目光却抬起,噙着近乎玩味的冷然笑意,注视着不远处象征人间至尊的马车,在兵士簇拥下缓缓行远。
这是一次默许,无声的博弈,即将就此开始。
几位皇子几乎立刻都开始归拢势力、重新排兵布阵;朝廷依旧如常运转,却蒙在一层若有似无的阴影之下。
众人的注意力一时都关注着圣驾暂离的长安,鲜少有人关注到,遥远的西北,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乱。
春日的温度尚未眷顾到这片荒凉之地,依旧萧瑟的寒风中,冷日高悬,演兵场上进行着惯例的操练。
姜朝夫妇在高处看着,不时传下几道指令。一切如旧,直到有位士卒小跑上来,拱手禀道:
“启禀将军、夫人,裴监军来了。”
姜朝望向下方的目光微微一滞,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平稳道:
“我这就去,请裴监军稍候。”
士卒应了是,重新飞跑下去传话。高台上,姜朝不由同夫君对视了一眼。
宋清言拧眉低声:“世子回来了,是不是那边……解决了?”
姜朝不置可否。
裴执聿已经“休养”了一月多,这时间说长不长,当真可以这么快就有进展吗?
又是顾虑又是期待,她尽快同宋清言安排好了这里余下的事情,急忙离开演兵场去寻人。
裴执聿就站在演兵场外等候。
他穿着一身浅色的窄袖劲装,掌宽的玉带压出窄瘦腰身,一侧悬了把佩剑。周身其实凝练冷肃,俊美无俦的面庞没有多少表情,连素日惯常噙着的笑意都敛去了。
直到他眼睫抬起,发现了走来的姜朝夫妇,这张近乎冰冷的面庞,才勾勒出些许笑意。
他拱手问候了一声。
另外二人看见正常穿着的他,却都默契十足地僵硬了一下。
先前所见的惊世骇俗的一幕,几乎本能般在脑海中闪过。
再看眼前这风姿卓越的小世子……夫妇二人都产生了一种仿佛做梦般的割裂与恍惚。
裴执聿半垂着眼睫,自然没有错过眼前两人一闪即逝的神色变化。
他神情依旧维持如常,唯独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轻轻抽了一下。
为了打断夫妻二人不合时宜的联想,裴执聿立刻开口道:
“将军、夫人,移步说话。”
姜朝二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应着是,与他同往主帐去。
三人坐定后,姜朝一边派人去传另外几位知情的将领回来,一边先听着裴执聿先简短地将情况复述过。
那名北燕官员许诺的安排见面,在数日之前实现。
在北燕弄出甚至改良了无忧散方子的这人,其父竟是齐人,一切情形,倒是同先前萧珩在提及那本“禁书”的作者去向猜测意外契合。
也因这层齐人血脉,此人在北燕的境况也并不算好。北燕视其为异类,大是以当北燕王庭找到他要他提供方子时,他并未给出全部,而是留了一些关键的在手里,以免对方灭口。
“余姝”以齐人身份出现在北燕,似乎让此人找到了一点属于异类的同病相怜之感。
套了些话,确认北燕并未完全掌握无忧散的方子后,事情似乎就简单了些许。
只要…除掉此人即可。
借着那名官员对“她”的信任顺从,以及裴执聿自己的试探,他对那片区域已然很熟悉,且还靠着身份便利,探查过某些隐秘去处。
脱身的路线计划完毕,那场鸿门宴,也就在“她”的提议下开始。
接下来的事……进展得异常顺利。
从中毒事发,到先前预谋好的大火烧起,裴执聿在这片彻底的混乱中,褪去“余姝”的伪装,带着真正的方子,无声无息离开。
等事态平息,惊怒的北燕回过神来,面对的便只有一片狼藉和几件女子的衣装。
其他有关“余姝”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裴执聿说着,漫不经心从衣襟里取出了那份方子,放在案上向两人推去,一边道:
“这几日,那边或许会来些探子搜查,要麻烦你们多注意注意。”
姜朝应了声好。
就算北燕的探子真的查进来,也查不到什么。
余姝此人,随着裴执聿的回归,也将彻底消失。除了他们这些绝对的知情人外,不会再有任何痕迹。
她的目光在那张方子上一顿,又满是复杂地看向裴执聿。
尽管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近乎孤身一人全身而退,其中凶险,又岂是这样简单言语能掩盖过去的。
她注视了片刻,才郑重道:
“……世子,辛苦你了。”
裴执聿勾了勾唇角,弯出真实的弧度:
“无妨。”
“都是……为了她。”
几人心照不宣“她”是谁,都没有再说话。
姜朝查看起那份方子,虽然她对医理不通,但光是看着里头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便也能判断出其中异常。
她拧眉,担忧道:
“此方……当真无药可解?”
“原先的方子如此,这改良之后的,尚不清楚,得带回去看看。”
“长安那边……”
姜朝犹疑说着,递出一封密信。
是赵逸通过先前留下的渠道,安全送来的。
“世子,这是晋王殿下几日前带来的消息。长安不太平,那位梁王,似乎已经蠢蠢欲动,意图接触小妹许多次了。”
裴执聿眸光微暗,接过密信翻看起来。
书信口吻是赵逸一如既往的平淡冷静,如常阐述着一切;尽管这样,也压不住那股隐隐山雨欲来的氛围。
“无忧散的事情大体解决……北燕没了这层倚仗,定会有所行动。”
裴执聿收起密信,三人共同注视着火舌舔舐上信纸。跳动的火光中,裴执聿沉下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明灭不定起来:
“我们应当……开始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