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则安静地回到了沙发上,重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但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屏幕上。她偶尔会抬起清冷的眸子,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正在各处细致检查、安装设备的李阳。她的眼神复杂,震惊、困惑、探究,还有一丝被挑战了认知的不适感。在她二十年的人生里,尤其是在顶尖学术圈,她早已习惯了自己是那个最年轻、最聪慧、俯瞰众人的存在。而这个突然出现的、身份成谜的男人,却在她最擅长的领域,以一种近乎随意的方式,展现了超越她想象的知识深度。这让她感到陌生,甚至隐隐有些不安,但也激发了强烈的好奇心。
李阳对两人的心态变化了如指掌,但他无暇顾及。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建立防御和捕捉威胁上。在刚刚的检查中,他手腕上“鹰眼”提供的定制设备,配合赵建国给予的权限,对办公室及周边区域进行了密集的电子扫描。除了之前捕捉到的那一闪即逝的探测信号,他还发现了另外两处异常。
一处是安装在窗台一盆绿植土壤深处的、极其微小的次声波共振器。这玩意儿不会窃听谈话,但可以通过捕捉特定频率的玻璃或桌面震动,来还原房间内的部分声音信息,属于非常规但高效的间谍手段。另一处,是中央空调通风管道入口附近,一个伪装成灰尘颗粒的微型光纤探头,视野正好覆盖办公室大门和白板方向。这两个东西都非常专业,安装时间应该不超过24小时,而且巧妙地避开了研究院本身的安防系统扫描频段。
“夜莺”的动作,比预想的更快,也更专业。
李阳没有声张,更没有立刻清除这些设备。在专业人士的对弈中,过早暴露自己已发现陷阱,是愚蠢的。他选择了更精妙的应对方式。
他一边继续布置自己带来的反监听、反监控和动态感应设备,一边利用“鹰眼”提供的后台支持,对那两个“夜莺”的装置做了极其精细的“手术”。他在共振器旁边植入了一个能持续生成固定频率、模拟日常环境噪音的干扰源,覆盖了其有效工作频段,使其接收到的“声音”变成无意义的噪音。对于那个光纤探头,他则在其镜头前方的管道内壁,用特制涂料涂抹了一个肉眼不可见、但能扭曲特定角度光线的偏光层,使得探头传回的画面,在白板和关键区域会出现难以察觉的、持续性的轻微扭曲和色彩偏差,如同信号不良,但又不足以立刻引起监视者的警觉。
同时,他在办公室几个真正的要害位置(如存放有核心纸质资料的保险柜旁、连接内网的主机接口附近、以及陈老最常工作的白板侧后方),秘密放置了能量等级更高的主动防御节点。这些节点一旦被非授权信号触发,会瞬间释放强电磁脉冲,足以烧毁五米内任何精密的电子窃听或摄像装置,并会向李阳和“鹰眼”的后台同步发出最高级别警报。
整个过程,他做得行云流水,动作隐蔽而高效。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在例行公事地检查线路、调试设备,甚至还在陈老的“指导”下,帮他调整了一下办公室灯光的角度,以“保护视力”。陈雪虽然一直暗中观察,但也只能看出他动作专业熟练,细节之处的高明,她完全无法理解。
做完这一切,李阳又用赵建国提供的权限,接入了研究院这一层的楼宇控制系统。他修改了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参数——比如特定时间段走廊照明亮度、送风量、电梯响应延迟等等。这些改动单个看毫无意义,但组合起来,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无形中增加了非授权人员在夜间或特定时段潜入这一层的难度和被发现的风险。
“陈教授,基本的安全检查和初步布置已经完成。” 李阳走到办公桌前,对还在兴奋踱步、琢磨公式的陈老说道,“接下来,我需要熟悉您日常的工作流程、活动范围、接触人员,以及了解研究项目的基本保密层级和资料存放方式。这有助于我制定更精准的防护方案。”
陈老现在对李阳是言听计从,连忙点头:“好好好,没问题!小雪,你把咱们的日程安排和保密须知给小李看看。资料的话……核心数据都在内网加密服务器,物理备份在楼下三号保险库,钥匙和密码只有我和小雪有。平时我们在实验室工作多,办公室主要是讨论和休息。”
陈雪闻言,从电脑上调出一份日程表和一份研究院内部保密手册,示意李阳过去看。李阳走到沙发旁,没有坐下,就站在陈雪侧后方,目光快速扫过屏幕。他的姿态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但身上那种干净又带着一丝冷冽的气息,让近在咫尺的陈雪,握着鼠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紧。
“实验室的安全级别如何?有哪些人员有权限进入?” 李阳问,目光依旧在屏幕上移动,语气专业。
“实验室是独立封闭系统,需要虹膜和动态密码双重验证,只有我、小雪,还有院里指派的两个可靠的助理研究员有权限。进出都有记录。” 陈老回答。
“那两位助理研究员,背景可靠吗?”
“都是跟了我好几年的学生,政审什么的都没问题。” 陈老对此很肯定。
李阳不置可否,在“鹰眼”的后台任务列表里,默默加上了对这两位助理研究员的背景深度调查。很多时候,威胁并非来自外部,内部的疏忽或被渗透,更为致命。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询问实验室具体布局时,陈老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陈老走过去接起,说了几句,眉头皱了起来。
“又卡住了?行行行,我马上下来看看!这帮小子……” 他挂断电话,对李阳和陈雪说,“楼下实验室,那几个小子搞的那个新型量子比特阵列的初始化程序又报错了,数据对不上,我去看看。小李,你……”
“我和您一起下去。” 李阳立刻道。这是了解工作环境和潜在风险的好机会。
“我也去。” 陈雪也合上电脑站了起来。
三人乘坐专用电梯来到楼下核心实验室区域。穿过一道又一道需要身份验证的气密门,空气里的温度、湿度和洁净度都恒定在最佳区间。巨大的实验室里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闪烁着指示灯的精密仪器,几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正围在一台设备前,对着屏幕上的错误代码和数据图表争论不休。
陈老一进去就投入了工作状态,凑到屏幕前,开始快速浏览代码和实验日志。陈雪也走到一旁,调出相关参数进行比对分析。李阳则没有靠近实验区域,他站在实验室入口附近,看似随意,实则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掠过整个实验室的空间结构、通风管道、消防出口、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仪器布局的盲区,以及那几个年轻研究员的状态和细微动作。
实验室本身的物理安保看起来不错,但李阳的眉头却微微皱起。他注意到,有几个用于连接外部数据分析服务器的网络接口,虽然标注着“内网专用”,但其物理线路的走向,似乎与大楼的公共网络管线有部分交汇区域,存在理论上的信号泄漏或旁路窃听风险。另外,一台用于监控实验环境参数的终端屏幕,角度正好能让窗外对面另一栋楼某个房间(如果有望远镜)看到部分模糊的读数。
“鹰眼”的设备也传来轻微震动,显示在这个充满各种电磁信号的复杂环境里,检测到了数个未登记的非标准通讯协议握手请求,虽然都被实验室本身的防火墙拦截了,但尝试的源头分散且隐蔽,明显是某种有目的的探测扫描。
“夜莺”的触角,似乎比预想的伸得更长,也更耐心。他们并不急于一时,而是在持续地、多角度地收集信息,寻找哪怕最微小的漏洞。
这时,陈老那边似乎遇到了麻烦。他对着一段复杂的初始化控制算法,陷入了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嘴里念念有词:“不对啊……这个退相干时间怎么算都不对……屏蔽场参数已经调到最优了,误差还是超出理论值三个数量级……问题出在哪儿呢?”
一个戴着厚眼镜的助理研究员小心翼翼地说:“陈老师,我们检查了所有硬件连接和校准,都没问题。软件模拟也是对的。是不是……理论模型本身在这个尺度下,需要引入新的修正项?”
“新修正项?” 陈老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哪来的新修正项?现有的模型在更大尺度的模拟里都是成立的!除非……” 他盯着屏幕上那密密麻麻的方程和参数,眼神困惑。
李阳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虽然他主攻的不是量子计算实验,但“地狱火”时期接触过的某些涉及量子加密和传感的绝密项目,让他对量子比特的基本操控和退相干问题有相当深入的了解。他远远看着屏幕上那部分被高亮标出的、关于多体量子系统与环境耦合的哈密顿量以及相应的退相干速率计算公式,脑海中一些沉睡的知识被激活了。
陈雪也试着提出了几个可能,但都被陈老或数据否决了。实验室里一时陷入了僵局,只有仪器运转的低鸣声。
李阳静静地观察了片刻,目光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公式和旁边显示的实验原始数据波形之间来回移动。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实验数据中,表征某种特定噪声谱的峰值,与理论模型预测的位置,存在一个极其微小但系统性的偏移。这个偏移在常规分析中很容易被当作背景噪声忽略,但李阳却联想到,在极端低温、强磁场下的某些固态量子比特体系中,晶格本身的自旋波动(一种常被忽略的高阶效应),可能会与外加的驱动场产生非预期的耦合,从而在噪声谱中引入一个特征性的频移……
他并不是很确定,但这是一种可能性。而且,这个思路,似乎能解释那个“多出来的”退相干。
他本来不打算介入具体的研究细节。但考虑到陈老陷入僵局会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影响其状态和安全,同时,适当地展示一些“跨界”能力,或许能进一步赢得信任,方便后续工作的开展。
于是,在陈老又一次抓狂地准备推倒重来时,李阳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实验台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用不高但清晰的声音说:“陈教授,或许可以看看晶格自旋波动与驱动场的非共振耦合项。在现有的模型里,这一项通常被假设为零,但在你们使用的这种特定掺杂材料和当前极低的操作温度下,其高阶效应可能会在噪声谱的……(他说了一个很具体的频率范围)引入一个特征频移,这个频移会与您设定的退相干抑制场产生干涉,从而额外增加退相干速率。”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那几个助理研究员一脸茫然,显然没听懂这个“保安”在说什么。陈雪猛地抬头,看向李阳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震惊。晶格自旋波动?高阶非共振耦合?特征频移?这……这已经是深入到凝聚态物理和量子噪声理论相当专业和前沿的领域了!他怎么可能懂这些?还说得如此具体?!
陈老也愣住了。他死死盯着李阳,又猛地转头看向屏幕上的噪声谱数据,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调出更精细的频谱分析图,并将目光锁定在李阳所说的那个频率范围附近。
几秒钟的放大、滤波、对比后……
“找到了!” 陈老发出一声近乎嘶吼的惊呼,指着屏幕上那个原本被当作毛刺忽略掉的、极其微小的凸起,“这里!就是这个频移!和你说的位置几乎完全吻合!我的天……真的是高阶自旋波动耦合!我们一直以为这个效应在这个体系里可以忽略不计!忽略不计啊!!”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看向李阳的眼神,已经不是在看一个“懂行的保安”,简直像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物理学先知!
“快!修改模型!把这个耦合项加进去,重新计算退相干速率!” 陈老对着助理研究员吼道,然后一个箭步冲到李阳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力道之大让李阳都微微挑眉,“小李!不,李阳!你……你到底还知道多少?你是怎么想到的?这……这没有对材料物理和量子噪声理论极深的造诣,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一点!你……”
李阳再次轻轻挣开陈老的手,语气依然平静:“只是以前碰巧了解过一些类似体系中的类似问题。看来这次也碰巧了。能帮上忙就好。”
碰巧?又是碰巧?
陈雪看着李阳那张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的脸,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次是碰巧,两次还能是碰巧吗?而且两次都是在极其专业、极其前沿的难点上,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这绝无可能!
他到底是谁?一个拥有如此深厚物理学功底的人,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安全顾问”?苏氏集团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人?他和爷爷之前提到的、隐约有些担忧的那个“上面”的安排,又有什么关系?
无数疑问瞬间充斥了陈雪的脑海,让她一贯冷静清晰的大脑都有些混乱。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震撼、好奇、隐隐的挫败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吸引的感觉,悄然在她心底滋生。
这个男人,像一座隐藏在迷雾中的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已经如此惊人,那水下潜藏的,又该是何等庞大而神秘的存在?
陈老可没孙女想那么多,他完全沉浸在问题被点破的狂喜和对李阳“学识”的惊叹中。“帮大忙了!简直是帮了大忙了!小李,不,李阳,以后实验室你有什么想法,随时说!随时!咱们这研究,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李阳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退回了原来的位置,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对整个实验室安全态势的监控上。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指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但实验室里的所有人,包括陈雪,看他的眼神都已经彻底不同了。那几个助理研究员虽然还是懵懂,但也知道这个看起来像保镖的年轻人,似乎拥有连陈老都为之惊叹的恐怖知识储备。
就在这时,李阳手腕上的设备再次传来只有他能感知的震动。“鹰眼”的信息:“探测到针对实验室楼层的第二次高强度、短时定向频谱扫描,来源同上次,但使用了更先进的跳频伪装。已启动反制干扰。另,监测到苏雨晴女士车辆驶入研究院园区,预计五分钟后抵达主楼。林菲菲警官车辆亦在园区外出现,目的不明。”
李阳眼神微凝。
苏雨晴?她怎么来了?还有林菲菲……
看来,这短暂的、专注于技术的平静,即将被打破了。
真正的“麻烦”,似乎正从另一个方向,悄然汇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