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十七分,江城高等研究院监控室。
空气里弥漫着电子设备低鸣的嗡响,以及冷却风扇带起的、带着微弱臭氧味的循环气流。四块曲面屏在李阳面前一字排开,幽蓝的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在黑暗中勾勒出坚硬如岩石的轮廓。
左一屏幕,分割成四个画面,无声地监视着“心灵方舟”心理咨询工作室的内部。夜视模式下,一切呈现出阴森的绿色。接待区空荡,咨询室的门紧闭,但红外成像显示门后有两个人形的热源,静止,但未眠。其中一个热源的轮廓,李阳已反复研究过无数遍——坐姿习惯性后靠,肩部线条有着长期特殊训练留下的细微特征,是“林月”,或者说,“莺歌”。
左二屏幕,跳动着陈启年教授的生命体征波形图。心率平稳,血氧饱和,呼吸悠长,正处于药物辅助下的深度睡眠。下方小窗是公寓客厅的监控,一切如常。
右二屏幕,是研究院园区及周边的三维热成像合成图。几个代表赵建国增援小组的绿色光点,如同棋盘上沉默的棋子,精准分布在预设的隐蔽哨位。园区外几条主干道上,偶尔有代表车辆的红黄色块滑过,在凌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右一屏幕,是“鹰眼”后台的实时数据流监控。瀑布般刷新的代码和警报过滤器,将海量网络刺探、信号扫描、生物特征误报过滤掉99.9%。此刻,只有三条被标为黄色的警报悬挂在顶端,内容相似:针对研究院内网加密通道的低频、短促、伪装成系统自检信号的刺探尝试。发起的Ip经过十七次跳转,最终消失在公海的某个卫星节点。这是“夜莺”的风格,耐心,狡猾,如同在黑暗中吐信的毒蛇,不断试探着猎物的警戒范围。
李阳的目光在四块屏幕间缓缓移动,瞳孔深处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冰封般的专注。他放在键盘上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极轻微地敲击着桌面,那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在脑海中推演着“莺歌”可能采取的下一步。强攻?不可能,这里是华夏腹地,研究院安保森严,赵建国的支援小组也不是摆设。渗透?现有的安防体系已如铁桶,常规手段难以奏效。策反?陈老身边人员已反复筛查,陈雪……想到那个清冷聪慧的少女,李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或许是薄弱环节,但自己已明确警告过。
那么,“莺歌”在等什么?等一个漏洞,等一个疏忽,还是……在等某个外部的变数?
就在他思维如精密齿轮般啮合运转时,放置在桌面的两部手机,几乎在同一毫秒,震动起来。
不是持续震动,而是极其短促、却力度惊人的一下脉冲。仿佛两头沉睡的凶兽,在深渊中同时睁开了眼睛。
李阳的动作瞬间凝固。敲击桌面的手指停在半空。
两部手机,一左一右。左边那部,是赵建国给的、经过特殊加密的军方制式手机,此刻屏幕亮起幽蓝的背光,来电显示是一个经过伪装、但李阳熟记于心的内部代码——代表赵建国本人,最高优先级。右边那部,则是他自己的私人加密通讯器,与“鹰眼”网络直连,拥有独立卫星信道和数道物理防火墙。此刻,它的屏幕没有显示号码,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但在黑暗中央,一个极其古朴、以特殊算法动态生成、仿佛带着岁月铜锈的红色篆体“李”字水印,正在缓缓旋转、放大。
京都。李家。核心层。绝密线路。
这条线路,自他当年决绝离家、远走海外之日起,就从未被启用过。它更像一个象征,一个他与那个庞大、荣耀却也令他窒息的家族之间,最后一道冰冷而沉默的连接符。此刻,它亮了。
国事。家事。
两条线,两个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的世界,在同一秒,将最紧急的召唤,砸向了他。
李阳的呼吸,在万分之一秒的停滞。
他没有立刻去接任何一部。目光先快速扫过监控屏幕。左一,“心灵方舟”内那两个热源依旧静止,但似乎……其中一个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右一,“鹰眼”后台没有新的高危警报。右二,研究院外围的绿色光点依旧稳定。
然后,他伸出左手,拿起赵建国的电话,按下接听,同时将听筒贴近左耳。右手则悬在私人通讯器上空,拇指距离接听键只有一毫米。
“赵局。” 李阳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李阳,” 赵建国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凝重,背景有隐约的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窸窣,“长话短说。我们刚截获并破译了‘夜莺’在东南亚的一个备用指挥节点发出的指令片段。内容残缺,但关键词明确:’窗口提前’、’目标不变’、’必要时启用b组’。结合其他渠道情报交叉验证,‘莺歌’及其核心团队的活动频率在过去二十四小时激增,多个匿名账户有异常资金流动,指向江城。高层判断,他们原定的行动时间可能大幅提前,就在未来24到72小时,甚至更短。”
李阳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b组?”
“情报有限,但推测可能是‘夜莺’隐藏的、执行高烈度破坏或武装突击任务的备用力量,或者……是他们雇佣的外部武装。” 赵建国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李阳,我知道你刚布置妥当,但形势不等人。我正式通知你,’黑雀-7’预案的完全执行权,现在对你开放。必要时,你可以动用一切手段,消除威胁,保护目标安全。重复,一切手段。责任,我担。”
“黑雀-7”,预案中包含了在极端情况下,对特定目标进行“非对称清除”的授权。这意味着,如果确认“莺歌”或“b组”即将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李阳可以先发制人,而不必拘泥于抓捕或证据。
“明白。我会处理。” 李阳的回答简短有力,目光却落在右手边那部屏幕亮着“李”字水印的通讯器上。爷爷病危的消息,与“夜莺”行动窗口提前的警告,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
“保持频道畅通,随时联系。” 赵建国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他知道,此刻每一秒都珍贵。
左耳边的忙音尚未完全消失,李阳的右手拇指,已经按下了私人通讯器的接听键。他没有放到耳边,而是直接放在了桌面上,按下了免提。他需要同时用眼睛监控屏幕,双手保持自由。
线路接通,先是一阵奇异的、仿佛经过特殊加密算法处理后的细微电流杂音,接着,一个苍老、沉稳、却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某种强行压抑的颤抖的声音,在寂静的监控室里响起:
“阳少爷。”
是福伯。李家老宅的大管家,看着他长大,教过他识字,也曾在那个雨夜,沉默地为他打开后门,目送他决绝离去的老人。声音里的那份沉重,让李阳的心,微微向下一沉。
“福伯。” 李阳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个称呼了。
“老仆僭越,动用此线,实属万不得已,扰了阳少爷正事,罪该万死。” 福伯的礼节一丝不苟,但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透着急切,“老爷……老爷旧疾突发,心肌梗死合并急性肺水肿,四小时前送入西山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两次,目前仍靠仪器维持,尚未脱离危险。院方……已下过病危通知。”
李阳握着鼠标的手,指关节骤然泛白。监控屏幕上,“心灵方舟”里那个属于“莺歌”的热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手臂。但他此刻的注意力,几乎全被耳机里福伯的声音攫住。
“老爷昏迷前,意识偶有清醒的片刻,” 福伯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强行维持着镇定,“他谁的话也听不进,只反复抓着我的手,眼睛望着门口,断断续续,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让阳儿回来……让我……再看看他……’”
福伯吸了口气,声音带着决绝的恳求:“阳少爷,老仆知道您在外有要紧事,身不由己。但老爷这次……凶险异常。家族内部,近日亦不平静,有些人……心思浮动。老爷若真有万一,您若不归,恐生大变。老仆恳请您,无论如何,抽身回来一趟,哪怕……只见一面。”
沉默。
监控室里只剩下服务器风扇的低鸣,和通讯器里福伯压抑的呼吸声。
四块屏幕上,数据依旧在流动,热源依旧在闪烁,警报依旧在悬挂。江城的夜空下,一场针对国宝科学家的间谍行动正在读秒。千里之外的京都, IcU病房里,一位戎马一生、威严赫赫的老人,正徘徊在生死边缘,呼唤着离家的孙儿。
国事。家事。
两条燃烧的引信,在他手中嘶嘶作响。
李阳缓缓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属于“李阳”个人的波澜被彻底压下,重新冻结成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目光扫过屏幕,左手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心灵方舟”周边三公里内所有交通要道和可疑车辆的实时监控画面。右手则对着通讯器,用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说道:
“福伯,我知道了。我会回去。帮我稳住爷爷,等我。”
说完,不等福伯回应,他结束了通话。私人通讯器的屏幕暗了下去,那个旋转的“李”字水印消失不见。
他重新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向监控屏幕。左一,“莺歌”的热源站了起来,似乎在室内踱步。右一,“鹰眼”后台跳出一条新的黄色警报:检测到针对研究院某位助理研究员私人社交账号的异常登录尝试,Ip伪装极好,但行为模式与“夜莺”此前手法有七成相似。
“夜莺”在动。爷爷在等。
时间,成了最奢侈也最残忍的东西。
李阳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金属味。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他双手放在键盘上,十指如飞,开始同时向“鹰眼”后台、赵建国的保密通讯端口、以及“地狱火”内部加密频道,输入一连串复杂而精确的指令。
眼神专注,面容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