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重的车轮碾过洛阳郊外冰冷的官道,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嘎吱”声。
一辆由四匹健壮西凉马拉动的巨大銮驾,裹着厚厚的毡毯,在精锐甲士的严密护卫下,正仓惶地驶向洛阳城。
车内空间宽敞,陈设奢华,铺着厚厚的熊皮褥子,角落的青铜鹤灯盏散发出昏黄的光晕。
董卓庞大的身躯深陷在柔软的坐垫里,往日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仿佛被虎牢关下的那场恶战抽干了,只剩下烦躁与不安。
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肥厚的手指无意识地掰扯着,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奉先…奉先…不败的神话…他娘的…也败了!”
吕布的失利,仿佛抽掉了董卓心理上最坚固的一根支柱。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关张二人那如同疯虎般缠斗吕布的身影,还有那个白马银枪一招伤吕布的赵云…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关张拖住了奉先…那个叫赵云的,谁能挡?”
董卓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牛眼瞪着对面闭目养神的李儒,声音带着一颤抖
“文优,你说,华雄死了,郭汜、李傕他们…对上那赵云,有几分胜算啊?”
李儒缓缓睁开眼,他没有直接回答董卓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权倾朝野的相国脸上那罕见的“恐惧”神色。
他太了解自己的岳父了,勇武、残暴、贪婪,但骨子里也有着西凉武人对绝对武力的迷信。
吕布的“不败金身”被打破,对董卓心理防线的冲击,远大于一场战役的失利。
他甚至有些想笑,董卓就是这么掰着手指头算战斗力,丝毫不考虑西凉铁骑等士卒。
董卓见李儒沉默,更加焦躁,手指掰算得更快了:
“关张赵…孙坚那江东猛虎…还有他娘的十八路诸侯,就算一群猪,扑上来也够呛,虎牢关…虎牢关挡得住一时,能挡一世吗?”
“还有这洛阳…这该死的洛阳。看着繁华,就是个金丝笼子,四面透风,老子待在里面,浑身不自在,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李儒听见此言,眼中精光一闪烁,自家岳父还真蒙对了,打了一个非常质朴的比喻。
洛阳,现在确实像一个四面透风的金丝笼子,一旦诸侯绕路扣关,只要有一道关卡被突破,就完了。
而且还有个消息,他一直压着没对外宣传,十万白波军南下河东,牛辅战败,白波军一旦把河东霍霍了,离洛阳就只要百余里,三日可到。
那时候可就是二三十万白波军围困洛阳,加上前面诸侯联军,指不定栽这了。
董卓不算还好,越算越心慌,一股想要逃离的冲动攫住了他的心。
他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想法脱口而出:
“文优,要不…咱们回家?回长安去,守着崤山、函谷关,还有潼关天险。那才叫铜墙铁壁,千里之遥,又是咱的老家。
老子就不信,那些关东鼠辈,还敢追到长安来找麻烦?到了长安,天子贵妃照样在咱手里,该享受的,一样不少。”
“回家?长安?”
李儒心中剧震,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惯常的冷静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
他直直地盯着董卓,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这个提议,正是他心中反复思量、苦于如何说服董卓的上上之策。
他本已准备好无数说辞,甚至预备承受董卓的暴怒和斥责,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董卓自己先提了出来。
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相国…英明。”
李儒的声音有些激动发颤,他立刻坐直身体,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
“此计大善,迁都长安,依托崤函之固,潼关之险,关东鼠辈纵有百万之众,亦难越雷池一步。
此乃…金蝉脱壳,化险为夷之策。相国,既然要走,何不再送他们一份‘大礼’?”
“大礼?”
董卓疑惑地看着他。
“对,一份足以让他们彻底撕破脸皮、自相残杀的大礼。”
李儒压低声音,语气中透着阴冷的算计。
“便是那传国玉玺。”
“玉玺?”
董卓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极度厌恶和不屑的神情,仿佛听到什么肮脏的东西。
“那玩意儿?不就是块破石头刻了几个字?有个屁用,老子拿着它,关东鼠辈不照样打过来了?”
他出身西凉,信任武力而不是一块玉砖,要是玉玺真有用,他还能夜宿龙床?
“正是此理。”
李儒抚掌,眼中闪烁着洞悉人性的光芒。
“玉玺本身,确实无用。但它代表的是‘天命所归’,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至高象征,在野心家眼中,它便是无价之宝。
相国若将此物‘不慎遗失’于洛阳,慷慨地留给关东诸侯…您猜会如何?”
董卓浑浊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他听懂了李儒的弦外之音。
“你是说…他们会为了抢这块破石头…自己打起来?”
“然也。”
李儒斩钉截铁说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这玉玺,便是天下最大的财,最诱人的食。袁绍素有野心,袁术更是不甘人下…其余诸侯,谁不想据为己有?
得玉玺者,便有了号令诸侯的名分,哪怕只是虚幻的,为了这名分,他们必然反目成仇,联盟顷刻瓦解。
届时,他们只会忙着在洛阳废墟上狗咬狗,争夺那块烫手的‘石头’,哪里还有余力、有心思西顾长安?此乃…驱虎吞狼,祸水东引。”
“妙,妙啊!哈哈哈!”
董卓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爆发出粗犷而快意的大笑。
“文优,你他娘的真是一肚子坏水,老子喜欢,就这么办。那破石头,丢了,让他们抢个头破血流去吧。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他毫不犹豫,甚至带着一种甩掉包袱般的轻松。
李儒看着董卓如此痛快地应允,心中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舍弃象征最高权力的玉玺,这份决断和魄力,远超他的预期。
这已不是简单的壮士断腕,而是枭雄才有的狠辣与务实。
“相国…真乃…雄主气魄。”
李儒由衷地赞叹。
“玉玺此计若成,关东联盟必裂,待我等安然抵达长安,封锁函谷,扼守潼关,励精图治。
五年之内,先平雍凉羌胡,再定并州河内,积蓄力量。届时,兵精粮足,函谷关大门洞开,铁骑东出,横扫天下如卷席。
那传国玉玺…终将物归原主,回到相国手中,这才是真正的‘受命于天’!”
董卓对李儒描绘的宏图伟业兴趣缺缺,他只想赶紧回到安全的老巢享福。
他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丝疲惫和急迫:
“行了行了,打打杀杀的事以后再说。文优,赶紧去安排,越快越好。老子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多待了。洛阳城里的东西,能搬走的都给老子搬走,搬不走的…”
他眼中凶光一闪,狞笑道。
“一把火烧了,连根毛也别留给那群鼠辈,老子得不到的,谁也别想舒坦。”
“喏,儒,定不负相国重托。”
李儒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决绝。
他深知此计关乎生死存亡。
李儒迅速坐到角落的小案前,铺开绢帛,提笔疾书。
他选择了留守虎牢关的主将,樊稠。
此人勇猛异常沉稳可靠,执行力强,且对董卓忠心耿耿。
他信中言辞极其严厉,命令樊稠务必率领两万精锐,死守虎牢关至少一个月。
严令不得擅自出战,只需凭借关隘之险,死死挡住联军即可。
一个月后,会有第二道至关重要的密令送达,届时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写完信,李儒用火漆封好,唤来心腹传令兵,低声嘱咐:
“星夜兼程,亲手交予樊稠将军,告诉他,相国身家性命,皆系于虎牢。守住了,荣华富贵;守不住…提头来见。”
传令兵凛然受命,将密信贴身藏好,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车架继续颠簸前行,驶向那座即将迎来滔天烈焰与无尽劫难的帝都洛阳。
车内,董卓靠在软垫上,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鼾声渐起。
而李儒则靠在车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黑暗,眼神幽深如潭。
他知道,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