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紫禁城,御花园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堆在枝头,风一吹就簌簌落在青砖地上,沾着点宫墙特有的、沉闷的香。晴儿坐在回廊的石凳上,手里捧着本《诗经》,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只盯着不远处几个贵女的身影——她们正围着皇后身边的兰格格,叽叽喳喳说着哪家福晋又纳了侧室,哪家庶子抢了嫡子的功课,语气里满是对后宅琐事的热衷。
晴儿穿着件淡粉色宫装,领口绣着浅淡的缠枝纹,袖口的珍珠扣系得规规矩矩,连垂在肩后的长发都梳得一丝不乱。她指尖无意识地捏着书页的边角,把宣纸捏出了浅浅的折痕——这是她在宫里的日常,读书、习字、陪太后说话,偶尔和紫薇、小燕子疯闹一阵,可更多时候,她像被困在透明的笼子里,看着别人讨论她未来的人生:无非是嫁个王公贵族,管着三妻四妾,算着嫡庶名分,一辈子围着四方宅院打转。
“晴格格,您也来听听呀!”兰格格笑着招手,手里把玩着支赤金步摇,“刚说的忠勇侯府,世子爷模样周正,就是后院有两个通房,不过您嫁过去,肯定能压得住!”
晴儿勉强笑了笑,合上书站起身:“不了,太后还等着我回去陪她说话呢。”说着便转身离开,裙角扫过落在地上的海棠花瓣,没带走一片——就像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带不走一点属于自己的选择。
回到慈宁宫,太后正坐在窗边喝茶,见她进来,笑着招手:“晴儿来了?刚让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莲子羹,快尝尝。”
晴儿走过去,接过宫女递来的白瓷碗,莲子羹熬得软糯,甜得正好,可她却没什么胃口。太后看她神色不对,放下茶盏问:“怎么了?谁惹我们晴儿不开心了?”
晴儿摇摇头,轻声说:“没谁,就是刚才在御花园,听兰格格她们说……说侯府世子的事。”
太后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忠勇侯府门第相当,世子也是个稳重的,虽说后院有几个人,可哪家王公不是这样?你是太后身边长大的,懂事,嫁过去定能把后院管得妥妥帖帖,将来生个嫡子,一辈子就安稳了。”
“安稳”二字,像块小石头砸在晴儿心里。她低头看着碗里的莲子羹,轻声问:“太后,安稳就是……一辈子管着后院,算着谁的月钱多了,谁的衣服僭越了吗?”
太后愣了愣,随即笑了:“傻孩子,女人家不都这样?你看哀家,当年不也是从贝勒府的侧福晋做起,一步步走到今天,把后宫管得好好的,才换得这安稳。”
晴儿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喝着莲子羹,甜腻的味道里,竟尝出了点涩——她想起自己藏在枕头下的那些书,想起书里写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起紫薇说过的“外面的世界有草原,有大海,不止后宅的方寸地”,可这些,好像都离她太远了。
那天晚上,晴儿去找紫薇。漱芳斋的灯还亮着,紫薇正坐在桌前绣荷包,见她进来,连忙放下针线:“晴儿?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晴儿坐在她对面,把白天的事说了,末了轻声说:“紫薇,我怕……我怕我一辈子就困在这宫墙里,嫁个不喜欢的人,管着一堆不认识的女人,连好好读本书的时间都没有。”
紫薇握住她的手,指尖温温的:“我懂你。可晴儿,你不一样,你比我们都勇敢,也比我们都有主意。说不定,你能遇到一个不一样的人,过不一样的生活呢?”
晴儿摇摇头,眼里满是茫然:“哪有那么容易?这京城的王公贵族,不都一样?谁会愿意娶个只想读书、不想管后院的格格?”
她没想到,这话没说多久,就遇到了昭烈。
那是乾隆召科尔沁部王公进京述职的时候,昭烈作为科尔沁部的郡王,跟着部落长老一起入宫。御花园的转角处,晴儿正低头捡掉在地上的书,没注意前方有人,差点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小心。”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点草原特有的爽朗,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晴儿抬头,撞进一双坦荡的眼睛——眼前的男人穿着深蓝色蒙古袍,腰间系着嵌玉皮带,身姿挺拔得像草原上的青松,脸上没有京城王公常见的圆滑,只有真诚的关切。他手里还拿着个小小的狼图腾木雕,一看就是草原的物件。
“多谢郡王。”晴儿连忙站稳,捡起地上的书,是本《史记》。
昭烈看到书,眼睛亮了亮:“格格也喜欢读《史记》?我在草原上也读过,最喜欢里面写的卫青霍去病,保家卫国,多痛快!”
这话让晴儿愣了——京城的王公见了她,要么夸她模样好,要么赞她懂事,从没人跟她聊书里的英雄。她忍不住说:“郡王也喜欢读史书?草原上也有这么多书吗?”
“以前不多,”昭烈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后来从京城运了些过去,我就常看。草原的天是连成片的蓝,牧民的歌能飘到山那边,要是格格有机会去,我带你看草原的日出,比京城的好看多了!”
晴儿看着他眼里的光,那是她从未在京城王公眼里见过的、对生活的热爱与坦荡。她忽然觉得,紫薇说的“不一样的人”,好像真的出现了。
后来的事,就像御花园的海棠花一样,顺着风的方向,自然而然地开了。昭烈在朝堂上为她直言,哪怕面对宗室大臣的反对,她也第一次鼓起勇气,站在乾隆和太后面前,说“我想嫁去草原,想和昭烈一起,为满蒙和睦做点事”。
太后看着她坚定的样子,叹了口气,却也笑了:“罢了,你这孩子,终究是和哀家不一样。哀家祝你,能在草原上活出自己的样子。”
嫁去草原的那天,昭烈在她身边,手里握着她的手,轻声说:“别怕,以后有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真的没怕。
刚到草原时,她学煮奶茶,第一次煮得太咸,昭烈却一口喝完,说“比我额娘煮的还香”;她学骑马摔了下来,昭烈没责备,反而亲自牵马教她,说“草原的马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不会摔你”;她提议开学堂,昭烈立马让人搭棚子、找书本,说“你想教孩子们读书,是好事,我全力支持”。
学堂开起来的那天,草原上的孩子们涌过来,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她手里的识字卡。最小的阿古拉才4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晴儿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阿古拉”,他写得歪歪扭扭,却笑得格外开心:“福晋,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啦!”
后来,阿古拉成了学堂里最用功的孩子,不仅能背《三字经》,还能给其他孩子讲草原的传说。有次他的额吉来送奶豆腐,拉着晴儿的手说:“福晋,谢谢您让阿古拉读书,以前我们牧民的孩子,一辈子只能放羊,现在他能读书,以后说不定能做大事呢!”
晴儿看着阿古拉奔跑的身影,心里满是从未有过的充实——这不是管后宅能比的,不是算月钱能换来的,是真真切切地,用自己的所学,帮到了别人。
再后来,她提议在边境设贸易点,昭烈陪着她一起去考察地形,一起和京城的商人谈判。贸易点开起来的那天,牧民们牵着牛羊,拿着皮毛,换回了京城的丝绸、茶叶,还有孩子们用的笔墨纸砚。巴图的媳妇拿着块红色的丝绸,笑得合不拢嘴:“福晋,这丝绸真好看,我要给我家孩子做件新衣服!”
晴儿看着热闹的贸易点,昭烈从身后递来一杯奶茶,轻声说:“你看,你做到了。”
她回头,撞进昭烈温柔的眼睛里。昭烈从没收过其他女人,后院里只有她一个人,他说“我娶的是你,不是为了开枝散叶,是想和你一起过一辈子”。晚上他们一起看星空,他会给她讲草原的星座;白天他去处理部落事务,回来会给她带草原上最甜的野果子。这样的爱,是她在京城时想都不敢想的“独一无二”。
又过了两年,明轩的到来,让这份圆满更添了几分软糯的甜。
明轩刚生下来时,粉雕玉琢的,裹在绣着银线狼纹的襁褓里,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连哭都带着点奶气。晴儿第一次抱他,手都在抖,昭烈站在旁边,比她还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碰坏了这个小小的人儿。
等明轩长到一岁,会扶着蒙古包的柱子颠颠走的时候,整个部落都成了他的游乐场。他穿着件鹅黄色的小蒙古袍,圆滚滚的身子像颗刚滚过草堆的奶团子,常常追着小羊跑,跑两步就摔进软乎乎的草里,却不哭,反而咯咯笑,肉嘟嘟的脸蛋上沾着草屑,像只沾了露水的小团子。
“额酿!羊!”明轩还说不清“额娘”,总叫成“额酿”,伸着胖乎乎的手指指向远处的羊群,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晴儿连忙掏出帕子给他擦嘴,笑着把他抱起来:“那是小羊,不能追哦,会把小羊吓跑的。”
昭烈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个刚编好的小柳条筐,见了明轩,立马把筐子递过去:“明轩,看阿玛给你编的什么?”明轩伸手抓住筐子,把脸埋在筐子里闻了闻,奶声奶气地说:“香!装果果!”惹得晴儿和昭烈都笑了——这孩子,满脑子都是草原上的野果子。
明轩三岁的时候,开始跟着晴儿学认字。晴儿把他放在腿上,手里拿着支小小的毛笔,教他写“明”字。明轩的手还握不稳笔,写出来的“日”像个圆圈,“月”像个钩子,却得意地举着纸给昭烈看:“阿玛!明!明轩的明!”
昭烈凑过去看,故意逗他:“这是明轩的明吗?怎么像个小太阳和小月亮在睡觉呀?”明轩急得小脸通红,攥着小拳头辩解:“是明!额酿说的!”晴儿笑着拍了拍昭烈的胳膊:“别逗他了,咱们明轩写得最好了。”说着又拿起一张纸,教他写蒙古语的“草原”,明轩跟着念,把“草原”念成“草呀”,软乎乎的调子飘满了整个蒙古包。
到了秋天,昭烈教明轩骑马。小马“雪球”温顺得很,明轩坐在马背上,小手紧紧抓着马鬃,昭烈牵着缰绳慢慢走。明轩刚开始还紧张,后来胆子大了,竟想自己骑,身子一歪,差点摔下来,幸好昭烈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明轩不仅不怕,还拍着小马的脖子说:“雪球!跑!像阿玛一样快!”
晚上吃饭的时候,明轩坐在小凳子上,捧着个银碗,大口吃着奶豆腐,嘴角沾着奶渍,像只偷喝了奶的小猫。晴儿帮他擦嘴,他忽然举起碗说:“额酿,吃!阿玛,吃!”把碗里剩下的奶豆腐分给两人,眼里满是认真——这孩子,从小就知道疼人。
有次收到紫薇的信,紫薇在信里说:“晴儿,京城的贵女们还在讨论后宅琐事,兰格格嫁了忠勇侯世子,现在正为了侧室争风吃醋,听说天天以泪洗面。我真为你高兴,你有昭烈,有明轩,过成了我们都羡慕的样子。”
晴儿拿着信,坐在草原的夕阳下,明轩正趴在昭烈怀里,听他讲《史记》里卫青打仗的故事,把“卫青”叫成“卫青哥哥”,还追问“卫青哥哥骑的马,有雪球快吗?”。
昭烈走过来,坐在晴儿身边,把明轩放在两人中间。明轩立马搂住晴儿的脖子,把脸埋在她颈间,小声说:“额酿,听故事。”
晴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看向昭烈,眼里满是温柔。她想起在京城时的迷茫,想起那时以为的“安稳”,她觉得,幸好遇到了昭烈,幸好来了草原——她不仅没有困在后宅的方寸地,还拥有了独一无二的爱,拥有了这么个软糯可爱的孩子。看着明轩在草地上追着小羊跑,看着昭烈为她温着奶茶,看着部落的孩子们在学堂里读书,她知道,这才是她想要的人生。
暮色渐浓,星星开始在天上亮起来。明轩困了,靠在昭烈怀里打哈欠,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昭烈把他抱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抱着件稀世珍宝。晴儿跟在旁边,手里拿着明轩白天落在草地上的小柳条筐,里面还装着两颗没吃完的野果子。
两人并肩走在草原上,晚风拂过他们的衣角,带着牧草的香气。明轩在昭烈怀里睡得正香,小嘴巴还时不时动一下,像是在做着关于草原和小马的梦。晴儿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又看了看身边的父子俩,嘴角的笑意越扩越大。
她这一生,所幸是遇到了昭烈,从宫墙走到草原,有爱人相伴,有稚子绕膝,能用自己的力量帮到更多人。这样的人生,比她当年在紫禁城想象的任何一种“安稳”,都要圆满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