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天气忽然转暖了,向阳坡的积雪有点要化的样子,好像下面有草冒芽。屯子里的空气不再那么凛冽刺骨,好像带着一股万物复苏的泥土腥气。林墨的心境,在经过家书的寒冰后,也因丁秋红的陪伴而逐渐回暖,只是心底那处被至亲剜出的伤口,依旧时常隐隐作痛。
这日晌午,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再次在屯口响起。林墨的心下意识地一紧,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又是一封来自北京的信。
信封上的字迹却并非父亲那僵硬古板的笔体,而是一种略显潦草却透着利落劲儿的字体,落款处写着“张阿姨”。林墨愣了片刻,才想起这是街坊张阿姨,也是同学张丽丽的母亲——那个和自己的哥哥林雄同在仪表厂工作的姑娘。
来东北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送他,是张阿姨塞给他两个鸡蛋。
他带着一丝疑惑和忐忑,撕开了信封。信纸厚厚一沓,张阿姨的语气就像她平时说话一样,直接、甚至有些泼辣,却瞬间将千里之外那个家的遮羞布掀了个底朝天。
“小墨:见信好。阿姨知道你那边苦,长话短说,有些事憋心里不痛快,必须得告诉你……”
信的内容,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林家的现状,尤其是林雄的所作所为,血淋淋地剖开在他面前。
“你哥林雄,现在一个月开二十七块五毛钱(注:1969年北京二级工标准工资),可他没往家里交过一分钱,全叫他自个儿糟践了!”张阿姨的笔触带着明显的鄙夷,“吃了什么?隔三差五就去新桥饭店、老莫(莫斯科餐厅)搓饭,最次也得是东华门的馄饨侯!喝了什么?散装啤酒不过瘾,还得弄点莲花白、二锅头!玩了什么?工人文化宫跳舞他是常客,听说还偷偷摸摸去和平厅听‘流氓音乐’(指当时被视为资产阶级情调的轻音乐),票钱可不便宜!”
“你爸你妈?哼!屁都不放一个!由着他胡来!结果呢?真惹出大祸了!”信里的语气愈发激烈,“他在跳舞场上勾搭了个‘老莫’(莫斯科餐厅)的服务员,那姑娘可不是省油的灯!一来二去,肚子搞大了!现在拿着化验单堵着你家门,逼着结婚,要不就去公安局告他个‘污辱少女’(那个年代的罪名)!这可是要吃枪子儿的大罪!”
“你家吓破了胆,只能答应。可那姑娘厉害着呢,开口就是‘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一样不能少,还得是上海牌全钢手表、凤凰牌大链套自行车、蜜蜂牌缝纫机!外加一百块彩礼!你家那点家底哪够?借遍了亲戚朋友,欠了一屁股债!你爸那点面子算是丢尽了!”
写到这里,张阿姨的笔锋顿了顿,言语稍缓的样子:“这些破烂事,都是丽丽回家说的。她跟你哥一个车间,顶看不惯他那副德行很久了。丽丽还说……那女服务员作风不正派,在餐厅里跟不少男人眉来眼去,不清不楚……这话阿姨就跟你说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信的末尾,语气忽然一转,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情:“小墨,你留下的那枚狼牙吊坠,你妹妹天天戴着。自打戴上它,她再也没有出现上次的那种情况。黑土地上的东西,就是有股子灵气儿!”
最后,她轻描淡写地写道:“随信给你寄了二十斤全国粮票。别省着,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凡事想开点,天塌不下来。”
没有过多的安慰,也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实实在在的关怀和沉甸甸的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