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的靠山屯,粮荒像一道无形的绞索,悄悄勒紧了屯子里每一户人家的喉咙。
去年秋收的粮食早已见了底,粮囤里能刮得哗哗响。碗里的糊糊越来越稀,能照见人影;土豆干成了主粮,却也不能可劲儿造,每顿饭都要按颗数着下锅。肚里没有油水,巨大的劳动消耗就补不回来,大人孩子脸上都泛着菜色,干活时脚步发虚,歇晌时常常能听到饥肠辘辘的交响。一种压抑的焦躁情绪,像瘟疫一样在屯子里蔓延。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夜深人静时,总能听到老人们无奈的叹息。
队部新来的两位插队干部,此刻也正经历着他们人生中最严峻的考验。一位是原地区计委的副主任赵卫国,一位是原沪市某区供销社的主任钱进步。这两位都是吃过见过、手握过实权的人物,过惯了出门有车、吃饭有肉的日子。刚来时,他们还保持着领导的派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队长叔本着不得罪的原则,咬牙动用了点库存的白面和老腌肉,在队部给他们搞了个小小的接风宴。这之后,两位领导便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然而,现实很快击碎了他们的体面。每天面对的都是能照见影子的米汤、硬得硌牙的油饼、以及少油没盐炖得稀烂的土豆干,这种极度匮乏的日子几乎让他们精神崩溃。赵副主任时常对着饭菜发呆,喃喃自语:“这……这怎么吃嘛……”钱主任则更加实际,每天都在盘算着上海带来的那点饼干和糖果还能撑多久。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自以为嗅到机会的生产队记工员苟文才,觉得攀附领导的时机到了。他瞅准一个机会,拎着半瓶舍不得喝的薯干酒,溜进了两位领导的临时住处。
“赵主任,钱主任,我……我来给二位领导汇报一下思想工作。”苟文才弓着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
他先是痛心疾首地描述了屯子里目前的“困难局面”,表示这与“社会主义优越性”极不相称,然后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仿佛献上一条锦囊妙计:
“二位领导,其实咱们靠山屯守着宝山呢!前头的牛角山,老林子里野物不少!以前……咳,以前是有人乱搞,走了资本主义歪路。咱们完全可以组织一个正规的、集体的打猎队嘛!由思想过硬、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弟带领,比如我儿子苟富贵,那孩子机灵、可靠!一定能改善咱们的生活,给集体创造财富!”
赵主任和钱主任正被肚里的寡淡折磨得心烦意乱,一听“野物”、“改善生活”这几个字,眼睛顿时亮了。他们根本不了解牛角山的凶险,更不清楚苟富贵是个什么货色,只觉得这主意听起来美妙极了——既解决了吃肉问题,又体现了“抓革命,促生产”的积极性。
“好!很好!文才同志,你这个建议提得非常及时,很有建设性嘛!”赵副主任一拍大腿,“就这么办!这件事,你负责牵头,就让苟富贵同志担任队长!”
钱主任也连连点头:“对!要体现我们插队干部的新气象!我这就给县里打报告,申请几条枪来!”
队长叔被叫来接受指示时,吓得脸都白了,旱烟袋差点掉地上。
“两位领导,这……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他急得直跺脚,“牛角山那地方,邪性得很!老林子密得瘆人,岔路多,容易迷路不说,里头还有野猪群、熊瞎子、狼群!早些年可是吞过不少老猎户的!林墨和熊崽子那都是枪法通神、在山里滚爬出来的,就那几次进去,也是九死一生,险些回不来!”
他喘了口气,又急着补充:“再说富贵那孩子……他……他没进过深山,这太危险了!”
“老赵同志!”赵副主任不悦地打断他,“你怎么一点革命冒险精神都没有?毛主席教导我们,‘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怎么能被一点困难吓倒呢?”
钱主任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官腔:“危险?我让公社批几条半自动步枪,还有什么危险?一切都要为改善革命群众生活让路!这件事,是组织决定,执行吧!”
队长叔看着两位领导不容置疑的表情,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他知道,再说下去,一顶“右倾保守”、“对抗上级”的帽子就要扣下来了。
公社的效率出乎意料的高,五条保养得还算不错的56式半自动步枪很快送到了屯子里。枪油味和冷硬的钢铁气息,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两位领导亲自召开了动员大会。赵副主任拿着铁皮喇叭,声音洪亮:“同志们!知青朋友们!组织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加入狩猎队,为集体立功的时候到了!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向牛角山要粮食,要肉食!”
然而,回应者寥寥。屯里的老少爷们儿谁不知道牛角山的厉害?谁又不知道苟富贵是个什么成色——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的主,整天游手好闲,吹牛的本事比谁都大,真要进山,只怕连兔子都撵不上。根本没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去陪他胡闹。
冷场之际,新来的知青们却躁动起来。四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被那五条锃亮的钢枪和“为集体立功”的口号刺激得热血沸腾。他们是两个北京知青和两个上海知青,在来之前都接受过短暂的民兵训练,打过十几发子弹,自以为已经掌握了战争的艺术。
“赵主任!钱主任!我们报名!”一个叫张革伟的北京知青率先站出来,胸膛挺得老高。
“对!算我们一个!”另一个上海知青李红星也激动地说,“不就是打个猎吗?五条半自动,火力足够猛了!碰上啥都不用怕!咱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就是!野猪算什么?熊瞎子又算什么?来了正好给咱们改善生活!要是苏修美帝敢来,照样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年轻人互相鼓着劲,脸上洋溢着自信甚至狂热的光芒,完全无视了老社员们担忧和劝阻的目光。
狩猎队就这么仓促组建起来了。队长苟富贵,得意洋洋地背上了第一把枪,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知青队员紧随其后。
苟文才看着这支“乌合之众”,心里开始打鼓了。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儿子的斤两,也更明白牛角山不是游乐场。他原本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让儿子挂个队长的名,然后去把真正有本事的林墨“请”来干活,功劳是儿子的,风险是林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