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张阳就找到了正在办公室备课的冯·施密特院长。
“院长先生,冒昧打扰。”
张阳开门见山。
“关于我们的课程设置,我有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想和您探讨一下。”
“请讲,张团长。”
施密特院长放下手中的笔,示意张阳坐下。
“院长,这几天的学习让我受益匪浅,教官们的专业素养无可挑剔。”
张阳先肯定了教学成果,然后话锋一转。
“但是,我总觉得,我们的课程似乎缺少了一部分内容,一部分关于……军队精神和信念的内容。”
施密特院长微微皱眉,似乎不太理解:
“军队精神?信念?张团长,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们讲授的纪律、荣誉、责任感,以及维持士气的方法,不就是精神层面的内容吗?”
“是,但不完全是。”
张阳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的表达清晰。
“我指的是更深层的东西。比如,士兵们为什么要打仗?他们为谁而战?是为了每个月的几块大洋军饷?是为了某个长官的个人野心?还是为了某种更崇高、更值得他们去牺牲和奉献的东西?”
他继续说道:
“如果军官们自己在这个问题上都是稀里糊涂的,那么下面的士兵就更是一团浆糊。这样的军队,打顺风仗或许可以,但一旦陷入逆境,陷入苦战、血战,就会缺乏那种咬牙坚持到底的韧性。士兵们会把打仗纯粹当成一份吃饭的营生,如果遇到危险的任务,他们只会在心里盘算值不值,就会容易开小差,甚至投降,更极端的,可能会调转枪口。这样的军队,是没有灵魂的。”
冯·施密特院长听完翻译,沉思了片刻。
他扶了扶眼镜,说道:
“张团长,您的思考很有深度。但是,请原谅我的直白,您所说的这些,更像属于政治范畴,或者说是……主义教育。而我们,是纯粹的军事院校。我们的职责是教授军事技能和战争艺术,应该远离政治。而且,我们德国顾问团是职业军人,我们只提供军事领域的专业知识,我们没有这方面的教学经验,也无法提供这方面的课程。”
他顿了顿,补充道:
“此外,您也看到了,我们现有的课程设计已经非常饱和,学员们的学习压力很大。如果再增加新的、而且是如此……抽象的课程,可能会引起混乱,打乱教学进度,甚至可能导致学员们无法专注于军事技能的学习。我认为,目前维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
张阳知道施密特院长说得有道理,从纯军事和专业角度,他的顾虑是完全正确的。
而且让德国教官来教思想政治,也确实不现实。
但他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想法。
他想了想,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院长,您说得对,这确实超出了各位教官的职责范围,而且贸然加入正式课程也可能影响教学。您看这样是否可行?我们不占用正常课时,只在每周三晚上,增加一节一个时辰(两小时)的课程,由我本人来亲自讲授。内容就是我和您刚才探讨的这些问题,算是……算是一种补充和探讨,不会影响白天的正常教学进度和考核。您觉得呢?”
冯·施密特院长考虑了一下。
张阳作为雇主和部队最高指挥官,提出要亲自加一堂课,他于情于理都不好直接拒绝。
只要不影响他制定的核心教学计划,似乎也无不可。
“如果是张团长您亲自授课,并且不占用正常教学时间,我想……可以尝试。”
施密特院长最终点了点头。
“我会通知下去,每周三晚上增设一堂课,由您主持。但内容方面,请您务必把握好尺度。”
“非常感谢您的理解和支持,院长先生!”
张阳松了口气。
“请您放心,我会注意的。”
周三晚上,军事指挥班的教室依旧亮着灯。
学员们被告知团座要亲自加一堂课,虽然有些意外,但没人敢缺席。
张阳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坐得笔直的军官们。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拿任何教案,准备即兴发挥。
“兄弟们。”
他用了更亲近的称呼:
“今天把大家留下来,不是讲战术,也不是讲操典。我想和大家聊点别的,聊点虚的,但可能比那些实打实的技术,更重要。”
开场白就让下面的军官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猛和贺福田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思是“团座这是要搞啥子名堂?”
“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
张阳的目光扫过众人。
“我们当兵打仗,是为了啥子?”
这个问题一出,下面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李栓柱心直口快,第一个嚷道:
“团座,这还用问嘛?当兵吃粮,打仗挣钱养家糊口呗!”
“就是!”
李猛也附和道:
“跟着团座你,饷银高,吃得饱,打得赢仗,弟兄们自然就愿意拼命!”
钱禄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活命。”
在他看来,打仗就是为了活下去,或者为了更好地活下去。
其他军官也大多是这个论调,当兵就是为了吃粮拿饷,跟着有本事的长官,打胜仗,自己也能升官发财。
张阳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大家的回答:
“说得都对。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大家提着脑袋出来打仗,为了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这没错。”
他话锋一转:
“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打的不再是顺风仗了?我们面对的敌人比我们强大得多,我们的装备不如人,人数不如人,甚至可能被包围,断粮断饷,每一仗都是血战,都是恶仗,看不到胜利的希望,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
教室里的气氛渐渐安静下来,军官们脸上的轻松消失了。
张阳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严肃:
“到了那个时候,每个月多几块大洋的军饷,还能让弟兄们毫不犹豫地往上冲吗?升官发财的许诺,还能让兄弟们死战不退吗?当活命都成为奢望的时候,我们靠什么来支撑自己,支撑部队,继续打下去?”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在思考。
“光靠军纪?督战队?”
张阳摇摇头。
“那只能让人不敢后退,但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向前!一支只靠军纪和金钱维持的军队,打不了逆风仗,更打不了绝户仗!”
他提高了声音:
“我们需要一点别的东西!一点比大洋和官位更重要的东西!我们需要知道,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战!为谁而战!”
“是为了某个高高在上的大帅,争夺地盘而战吗?是为了某个人的野心而战吗?”
张阳的目光变得锐利。
“还是说,我们可以为了脚下的这片土地而战?为了身后的父母妻儿而战?为了不让我们的家乡被战火蹂躏,不让我们的亲人被外人欺凌而战?!”
他试图用最朴素的语言,引入一些国家和民族的概念,但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太现代。
“如果我们当兵,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吃粮,更是为了保护给我们粮吃的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那么,就算打得再苦,再难,我们心里是不是会多一份坚持的理由?因为我们知道,我们退一步,遭殃的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
“如果我们军官,不仅仅把士兵当成打仗的工具,更把他们看成是同生共死、守护家园的兄弟!那么,在关键时刻,我们是不是更能拧成一股绳?”
张阳讲得有些激动,他试图用最朴实的方式,为这支军队注入一丝信念的萌芽。
然而,下面的反应却并不热烈。大多数军官,包括陈小果和刘青山,都听得若有所思,但似乎又觉得有些空洞和遥远。
毕竟,他们现在只是乱世中挣扎求生的一支小部队,谈这些似乎太大了。
李猛更是忍不住,在下面对贺福田小声嘀咕:
“团座这是咋子了?是不是被那些德国佬忽悠瘸了?尽讲些摸不着边的话……听球不懂,还不如教老子咋样打炮实在……”
贺福田憋着笑,低声道:
“我看团座是想给我们洗脑壳哦……”
“洗脑壳”一词,在四川话里略带贬义,有灌输思想、忽悠人的意思。
李猛的声音虽然小,但在安静的教室里还是显得比较清晰。
张阳听到了,动作微微一顿,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无奈和苦涩。
他知道,改变观念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在这个时代,对于这些习惯了军阀混战、当兵吃粮的旧军人来说,他所说的这些,确实显得有些“虚”,有些“超前”。
但他并不气馁。
他看向下面那些表情各异的军官,缓缓说道:
“可能有人觉得我是在说空话,是在给你们‘洗脑壳’。”
他直接点破了李猛的嘀咕,李猛顿时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没关系。”
张阳语气平和。
“这些话,你们现在可能听不懂,或者觉得没用。但我希望你们能记住今天的话。以后每周三晚上,我们都会聊一聊这些‘虚’的东西。我不要求你们立刻相信,只要求你们带着脑子来听,来想。”
“因为我相信,”
张阳的目光变得坚定。
“一支有灵魂、有信念的军队,和一支只知道吃粮打仗的军队,是不一样的。到底哪里不一样,或许将来,你们会用自己的经历,给我答案。”
第一堂思想政治课,就在这种略显沉闷和怪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军官们带着各种复杂的心思离开教室。
张阳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给这支军队注入灵魂,远比教会他们战术要困难得多,但他必须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