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高，赶走了清晨的凉气，空气变得温热。黎鹤还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反复练着那基础三式和配套的、让他头疼的呼吸法。汗水泡透了他的旧衣，粘在身上，难受得很。肌肉的酸疼和呼吸的乱像两道锁，把他死死困在笨拙的模仿阶段。
他又一次试“引风拂云”的旋转，结果重心不稳，脚下晃了几步才勉强站住，喘着粗气，挫败感几乎要溢出来。
这些动作看着简单，却要求全身每块肌肉、每次呼吸、甚至每缕意念都高度协调统一，对他这个习惯了现代生活节奏、脑子散漫的年轻人来说，简直难上天。
“为什么……”他忍不住停下手，看向一直静立旁观的沈傩，语气里带着困惑和不解，“为什么非要这么复杂？每一个转身，每一个踏步，甚至呼吸的长短……这些固定的动作，真那么重要吗？难道不该是心诚则灵？”
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这像死板的教条——现代健身讲究‘核心发力’有肌肉解剖图，可这傩舞连‘呼吸长短’都要卡死，难道信念够硬，动作差半寸就护不住人？
沈傩听了，并没直接回。那双熔金的眸子看着他，里面没有讥讽，也没有不耐烦，而是一种深沉的、像要带他穿透表象看进骨子里的平静。
“跟吾来。”
祂转身，径直走向傩神祠。
黎鹤一愣，擦了把汗，赶紧跟上。
再进祠堂，光线依旧暗，空气里漫着的古老气息却好像和往常不同。沈傩没走向那面破傩谱墙，而是停在了祠堂侧面那巨大的、盖了整个墙的壁画前。
黎鹤之前也看过这壁画，只觉得舞姿和傩谱上的‘开山傩’有点像，线条斑驳得快要看不清，比如舞者的‘香火诀’手势，和沈傩教他的一模一样，当时却只当是巧合。
沈傩抬起手，覆着金甲的指尖虚虚拂过壁画上那些早已褪色、却还能看出磅礴气势的舞姿。
“你来看。”祂的声音低沉，仿佛带着历史的回响，“这不是装饰，也不是瞎想。”
“这是‘治水傩’。”祂的指尖点向壁画中央，那里画着无数先民戴兽面面具，有的半跪按地，指缝抠着石缝；有的两人拽着一根粗木，腰弯得像拉满的弓，他们在和壁画上用墨色晕开的‘洪水’斗，浪头都快没过膝盖，踏地的脚却深深扎进土里，脚步沉得像山，手臂挥着像要劈开洪水。
“不是求风调雨顺，而是模仿洪水滔天的威力，学先民导流泄洪的智慧，把万众一心的力融进舞里。每一声鼓点，都是号令；每一次踏地，都是固堤；每一次挥臂，都是分流！”
黎鹤怔怔地看着，随着沈傩的解说，那些僵硬的壁画人像一下子活了！他好像听到了远古洪水的咆哮，看到了先民们在灾难面前的渺小和不屈，那舞蹈不再是舞蹈，而是一场和天灾搏斗的史诗！
沈傩的指尖移动，落向另一片壁画。
“这是‘战兽傩’。”那片壁画上，舞者的姿态更猛更快，模仿着虎扑、鹰击、熊撼，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他们的对手，是壁画上隐约勾出的、体型巨大的凶兽影子。
“不是娱神驱邪，而是看百兽搏杀的样子，学它们的长处，化进抗争的舞里。每一次躲闪，都是生死一线的经验；每一次扑击，都是对抗猛兽的智慧结晶！”
祂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重重砸在黎鹤心上。
“还有‘驱疫傩’、‘丰收傩’、‘战舞傩’……”沈傩的指尖划过一幅幅斑驳的壁画，“你现在学的‘开山傩’，它的‘意’不是开山路，而是在迷茫困顿、荆棘密布的地方，用舞凝志，用步破障，在万难里开一线生机的‘信念’！”
祂终于收回手，转身看向黎鹤，熔金的眸子在昏光下亮得吓人。
“现在，你还觉得，这只是‘固定的动作’吗？”
黎鹤彻底愣了，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他胸腔里鼓荡着震撼，喉咙发紧，眼睛发烫——看着壁画上拽粗木的先民指节，突然想起自己抠手机残骸时磨破的指甲；
看着踏地扎土的脚，膝盖突然泛起之前练‘踏地生根’的酸意，那些疼和酸，竟和壁画里的用力对上了。那上面的一笔一划，好像都泡透了先民的血汗、智慧、抗争和希望！
“傩舞的每一步，每一式，都不是空想来的。”沈傩的声音像洪钟，震在祠堂里，也震在黎鹤的灵魂深处，“那是祖地石碑上刻着的‘洪水三年’‘兽祸十载’里，先辈们用血换的活路——比如‘战兽傩’的鹰击式，对应着石碑记的‘鹰啄熊眼’的救命招；‘治水傩’的分流臂，就是先民挖渠导流的动作刻进了舞里！”
“是沟通天地、调动血脉之力、汇聚信念的唯一的路！”
“形可以坏，意不能丢。失了形，意就大打折扣；失了意，形就像枯木。”
沈傩的目光最后落在黎鹤脸上，一字一句，清楚无比：
“傩舞，不是跳给神明看的戏。它是洪水来临时的‘扛’，是凶兽来时的‘拼’，是现在邪祟压境时的‘守’——是抗争，是记住‘怎么活下来’，是我巫族能扛过天灾人祸、活到今天的不灭的魂。”
话音落下，祠堂里一片死寂。
黎鹤站在那巨大壁画前，仰着头，像第一次真看清了它的样子。汗还粘着，肉还酸着，但心里的挫败感却早被一种汹涌的、近乎发抖的敬畏取代了。
他之前纠结的“形式”，原来扛着这么沉的分量。
他之前瞧不上的“老古董”，原来是先祖们用命写的生存史诗。
他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掌心粗糙的纹路，再看向壁画上那些充满力量的舞姿。
一种难说的共鸣，像睡着的种子被春雨喊醒，悄悄在他血脉深处萌动。
他好像……有点明白，自己将要学的，到底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