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渐渐沥沥，把山林浇得一片漆黑。黎鹤和沈傩像两只被猎狗追咬后侥幸逃脱的野兽，在山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总算在天快亮还没亮、最冷最暗的时候，模糊瞧见了聚居地外边的大致影子。
没有得胜还乡的光彩，只有一身湿透的狼狈和钻心透骨的乏累。
放哨的族人发现了他们，打出一声短促又压着的呼哨。很快，几道身影急匆匆迎上来，是老艺人和几个守傩队的心腹。他们脸上全是焦心和担忧，瞅见两人好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才敢大口喘气，可马上又被他们这狼狈样和死沉的气氛给揪住了心。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艺人嗓子哑着，赶紧把干厚的毛毯裹在两人身上，一摸，冰凉。
没多余的话，一行人闷声快步回到聚居地。得了信的族人纷纷跑出来，围上来，满肚子话想问，可一看黎鹤脸上那遮都遮不住的颓败和灰暗，还有沈傩那异常惨白、简直比走的时候更透亮的脸色，话就都卡住了。
黎鹤连应付那些关切眼神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木然地被大伙拥着回到自己小屋。
有人端来热水吃食，他摆了摆手，他摆了摆手，手还在抖着，指尖沾着山林里的泥，连端热水的力气都没了。
坐在冰凉的板床上，毛毯裹得再紧，也挡不住从骨头缝里冒的冷，那冷混着刚才在论坛被枪口指着的慌，手往怀里摸旧手机，指尖先蹭到屏幕裂痕，再攥紧机身，凉得硌手，屏幕按亮又暗下去，相册里空荡荡的，连张真傩舞的残影都没留住，心更沉了。
他把脸埋进毛毯，能闻见雨水混着泥土的腥气，跟论坛里香槟香水的味比，这冷才是真的，冷得他鼻子发酸，连之前攒的那点冲劲，都像被雨水浇灭了。
脑子里一遍遍过着论坛会场的一切——沈傩那吓死人的“开山傩”，紧接着就是花国翻云覆雨的舆论打压、冷冰冰的枪口、刺耳的警报、还有屏幕上扎眼的“视频已被删除”。
他原以为把沈傩跳的真傩舞亮出来，把祖明的假傩谱戳穿，就能让人信，可现实是，沈傩跳‘开山傩’震碎了演讲台，花国转头就发新闻说‘巫族野蛮破坏会场’；
他存的真视频刚发出去，就被标上‘虚假信息’删得干净；祖明的假傩谱，反倒被印成‘权威资料’发给外国来宾。他摸着手机里空荡荡的相册，才懂：人家不是没看见真的，是看见了也不认，他们的‘真’，是能印在纸上、能上新闻、能让外人点头的假东西；他的‘真’，在权力和谎言跟前，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能轻松把神圣说成野蛮，把守护骂成破坏。他所有的折腾，他寄予厚望的那些现代玩意儿，在人家那庞大的、有组织的、没脸没皮的文化造假机器跟前，脆得像张纸。
一股巨大的没辙感快把他淹了。原来，单打独斗的力量，就算是神明的力量，撞上精心编造的系统性谎言，也这么渺小。光是把“真东西”摆出来，屁用没有。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坚持的这条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另一边，禁地边上，沈傩让其他人退下，自己静静站着。
她换下了那身湿透的现代衣服，穿回了习惯的玄色短打，可还是盖不住眼下的虚弱。她抬手想烘头发，指尖发颤，刚凝起的金光弱得像萤火虫，碰着头发上的水珠就灭了，连耳尖的水珠都没烘热；
手垂下来时，无意间摸了摸心口的傩形玉佩，玉佩凉得像块冰，再低头看金甲，肩甲的纹路暗得快要看不清，边缘甚至泛着点灰。
祂往后退了半步，腿肚子竟有点发软，下意识扶住旁边的老槐树，掌心先蹭到树皮上的糙纹，还沾了点雨后的湿泥，指节攥得发白才稳住身子，连肩膀都跟着晃了晃，金甲肩甲蹭到树干，发出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咔”声，这是千年来头一回，她清晰觉得快“撑不住”。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金眼睛深处滑过一丝极淡、却没法忽略的忧色。
那场全力的“开山傩”，对本来就因为信的人少而神力流失的她来说，负担太重了。后面硬闯出来、动用力量打碎消防阀和电箱子，更是雪上加霜。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原本像大河奔流的神力，现在快见底了，只剩细溜溜的小沟，而且还在不停变少。
金甲上的纹路好像更暗了。 她的身影，在微弱的晨光里，单薄得像随时会化掉。
力量的衰退，比任何敌人的刀枪都让她觉得紧迫。她能骂人篡改，能跳开山舞，可要是神力彻底枯竭了，她拿什么去守？就靠这具越来越像普通人的身子骨吗？
黎鹤在琢磨计策为啥败了。 而沈傩，在直面力量快没了的危机。
俩人虽不在一块儿，却都陷在一种沉重压人的气氛里。
不知过了多久，黎鹤小屋的门被轻轻推开。沈傩站在门口，没进去，只是看着他。
黎鹤抬起头，眼里的迷茫和挫败还没散。
“咱们……输了。”他嗓子沙哑地陈述这个事实，带着点不甘的痛苦，“他们……他们根本不在乎啥是真相。”
沈傩沉默了一会儿，晨光描出她有点单薄的影子。
沈傩靠在门框上，声儿弱得发飘，却盯着黎鹤攥紧毛毯的手：“凡人争来斗去……偷个傩面碎片的是贼，偷了整个傩戏根脉、改得面目全非的，倒成了’传承人’。”
她顿了顿，金眼睛里闪过丝极淡的体谅，她看见黎鹤眼窝发红，知道他不是输在没胆子，是输在没摸透这世道的脏：
“你没做错，是这路……本就难走。”
“改一个字的是贼，改了一部史的……反倒成了正统。”
这话又冷又狠，却撕开了血呼刺啦的现实。
“那……咱该咋办？”黎鹤像在问她，又像在问自己，“难道就一点法子都没了？”
沈傩的目光望向窗外越来越亮的天，金眼睛里映着曙光，却带着点永恒的寂寥。
“力气有用完的时候，但道，不会就你一个人走。”她慢慢说着，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得找着那条路。”
力气有用完的时候……黎鹤猛地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也注意到了她那过分惨白的脸。他忽然明白了，失败的不仅是他那套计划，沈傩为此付出的代价，远比他想的要大得多。
光有“道”不够，光有“力气”也不够。 得找出一条能同时对付“文化篡改”和“神力流失”的新路子。
失败的阴影还罩在头上，但纯粹的丧气开始被更沉的责任感和找活路的急迫取代。
黎鹤深吸一口气，吸进的空气带着晨雾的凉，也闻见沈傩身上淡淡的疲惫。他从床上站起来，腿麻得发僵，先伸手扶了下床沿晃了晃，才慢慢站稳，手往怀里摸小木刻，指尖蹭过木刻上的傩纹，硌得掌心发疼，那点疼倒让他脑子更清了，眼里的迷茫慢慢散了，换成了沉劲。
又看了眼沈傩发白的脸、暗下去的金甲：“不能再硬刚了……得换个法子。”他没说换啥法子，但手不自觉攥紧了小木刻，那是‘守心’，也是‘找路’的念想；
他得找条既能护着真傩，又能让沈傩不用耗神力硬扛的路。他轻声说，既是对沈傩，也是对自己。
天，彻底亮了。 可前面的路，看着却更加雾蒙蒙的，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