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无声的战场
杭州城的夏天,白天热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入了夜,那暑气也没见散干净多少,只是从明晃晃的炙烤,变成了黏糊糊的包裹。空气沉甸甸的,带着水汽,闷得人胸口发堵,喘口气都费劲。白天的喧嚣——那震耳欲聋的号子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庞万春将军那打雷般的吼声——总算是歇了。加固城防累了一天的民夫们,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三三两两地散回各自临时的窝棚或借住的民房,街上很快就空了。除了远处传来的、有气无力的打更梆子声,和不知哪条巷子深处偶尔响起的几声零落狗吠,整个杭州城静得吓人,静得让人心里头发毛。可偏偏就在这片看似死寂的夜幕底下,另一场看不见硝烟、听不见喊杀,却同样凶险、同样你死我活的厮杀,正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比白天的明刀明枪更显得诡谲莫测。
韩冲的侦察司老巢,设在城隍庙后身一个不起眼的破落院子里,此时却比白天还要忙活,透着一股子压抑的紧张。屋里没敢点明亮的大灯,只在屋子中央那张瘸腿的旧木桌上,摆了两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被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夜风吹得忽闪不定,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映得围坐在桌边的几张人脸阴晴不定,像是庙里的泥塑。韩冲坐在主位,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精光,显露出他内心的警惕。下面坐着他的几个得力干将:绰号“泥鳅”的追踪好手,精瘦灵活;“老坎”,是个经验丰富、脸上带疤的老行伍;还有擅长易容伪装的“百变郎”。另外还有一个穿着内卫军服、神色冷峻如冰的年轻女子,是方百花手下颇为得力的一个队正,名叫冷月,是专门派来协调这次清剿行动的。空气里混杂着一股子汗味、尘土味,还有“老坎”抽的那种劣质烟草叶子燃烧后留下的呛人气味。
“泥鳅”刚汇报完情况,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像是耳语,但在寂静的屋里却格外清晰:“头儿,底细摸清楚了,费了不少劲。皇城司这次从江宁派来的,是‘鬼手’崔成的左膀右臂,叫‘影子’谢无常,带了六个一等一的好手,都是专干湿活的,三天前就借着流民的身份混进城了。落脚点很刁钻,在城南那条脏水沟旁边的宋寡妇茶馆后院。那茶馆,咱们之前查封过,搜出些不清不楚的东西,后来没找到铁证,又给放了,底子一直不干净,看来是早就埋下的钉子。”
韩冲没立刻说话,只是右手食指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谢无常这个名字,他听说过,是皇城司圈养的一条厉害毒蛇,名声在外,擅长易容改扮、下毒暗算、无声刺杀,行事诡秘,神出鬼没,手上沾的血不少。这次童贯老贼把他派过来,显然是下了血本,铁了心要在杭州城里搅个天翻地覆。
“百变郎”接口道,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刻意模仿市井小民的腔调:“我这两天扮成收夜香的,在那茶馆后巷来回转悠了好几趟。院里确实有股子生人味儿,不是宋寡妇和她那个傻儿子能有的,七个人,错不了。白天像耗子一样缩在洞里,基本不出门,到了后半夜才有细微动静。我凑近垃圾堆闻过,他们带了‘硬家伙’,我隐约嗅到点火油和硫磺的残留味儿,估计是打着放火制造混乱的主意。”
冷月的声音清脆,却像冰珠子砸在石板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气:“内卫这边,按照方将军的严令,王宫外围、各处重要粮仓、武库、天机院匠作坊,所有明哨暗卡都已经加倍,昼夜不停。方将军吩咐了,眼下是非常时期,宁可错抓,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但对方是皇城司精心训练的高手,警觉性极高,若是大规模搜捕,硬碰硬,很容易打草惊蛇,让他们缩回去或者狗急跳墙,伤及无辜百姓。”
韩冲终于抬起眼皮,那目光像是两把冰冷的小刀子,缓缓扫过围坐的众人,最后定格在跳跃的灯焰上,吐出两个字:“目标?”
“泥鳅”立刻答道,语气肯定:“根据他们活动的范围和携带的东西判断,目标应该有两个。首要目标,肯定是行刺大王,但这难度太大,王宫守备森严,他们机会渺茫,不过以这帮亡命徒的性子,肯定会尝试。次要目标,更实际,是焚烧永备仓的存粮,或者破坏天机院的匠作坊。这两处一旦出事,军心民心必然大乱。时间上,估计就在这一两天之内,他们潜伏越久,暴露的风险越大,童贯那边也等不起。”
屋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几人压抑的呼吸声。七条皇城司精心挑选、武装到牙齿的毒蛇,就藏在拥有百万人口的杭州城的某个阴暗角落里,要在不引起恐慌的情况下,精准地把他们揪出来,还要防止他们临死反扑造成破坏,这难度,不亚于在漆黑的夜里穿针引线。
韩冲沉吟了片刻,手指停止敲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不能坐等他们先动手,太被动。要把他们从洞里逼出来,在咱们选定的地方解决。”
他看向“百变郎”:“你的活儿来了。想法子,不着痕迹地让宋寡妇‘无意中’听到或者说出去一个消息:后天晚上子时前后,永备仓西角库那边,会有一批从秀州紧急调运来的新粮入库,因为人手调配,那边的守备会临时换防,中间大概有半柱香的功夫,守卫会比较空虚。”
“百变郎”眼睛一亮,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明白!头儿,您就瞧好吧,保管把这香喷喷的饵料,稳稳当当地送到他们嘴边!”
韩冲又对“泥鳅”吩咐道:“你带你手下最机灵的那几个兄弟,把宋寡妇茶馆外围给我像铁桶一样盯死,尤其是后院可能的出口、暗道。看看这条大鱼,谢无常,他咬不咬钩,有什么反应。记住,只看,不动,绝不能暴露。”
“泥鳅”用力点头:“放心,头儿,保证两只耗子从他们院里跑出来,咱们都知道公母。”
最后,韩冲的目光转向冷月,语气郑重:“冷队正,麻烦你立刻回报方将军,协调内卫的兄弟。后天晚上,请她派最可靠的人手,扮成运粮的民夫和换防的兵士,提前埋伏在永备仓西角库周围。弓弩手必须占据所有制高点。我的要求是,尽量抓活的,尤其是那个谢无常,必须留下活口,他脑子里有价值的东西不少。”
“是!韩司长放心,我立刻去办!”冷月干脆利落地领命,立刻起身,像一阵冷风般悄无声息地刮出了屋子,融入外面的黑暗中去调兵遣将。
“老坎,”韩冲对一直沉默抽烟的老兵说道,“你带几个手脚利落、眼神好的老兄弟,换上巡街营的号服,从明天起,就在天机院附近几条街巷加强巡逻。那边虽然可能不是主目标,但也不能大意,防止他们声东击西。”
一道道命令清晰地下达,几人不再多言,如同鬼魅般迅速起身,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各自去执行自己的任务。破旧的屋子里,转眼间又只剩下韩冲一个人。他依旧坐在那里,身体挺直,像一尊凝固在黑暗中的石雕,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显示他是个活人。这场在阴影中进行的暗战,看不见刀光剑影,却更加耗费心神,每一刻都不能松懈。
第二天,杭州城表面上依旧是那副忙于城防建设的景象,风平浪静。宋寡妇的茶馆照常开门营业,接待着三教九流的客人。“百变郎”扮作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在她后门歇脚时,“随口”跟茶馆里帮工的小伙计抱怨了几句后天晚上要去永备仓那边帮忙卸粮的苦差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的宋寡妇隐约听见。宋寡妇拨算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眼神闪烁,朝后门方向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第三天,白天依旧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泥鳅”手下最擅长盯梢的兄弟发现,茶馆后院有一个生面孔,扮作普通百姓的模样出来,先是装作闲逛,在永备仓西角库外围慢悠悠地转了一圈,目光在围墙、哨位和附近道路上停留许久;下午,同一个人又换了一身打扮,出现在天机院外围的街市上,同样是在观察。行迹虽然掩饰过,但在专业的人眼里,依旧透着鬼祟。
夜幕再次降临,如同巨大的黑绒布,将杭州城彻底笼罩。永备仓西角库区域,表面上一切如常。一队穿着民夫衣服的“苦力”,慢悠悠地赶着几辆空车,像是在等待卸货;另一队穿着普通军士号服的“兵士”,抱着长枪,懒懒散散地从远处走来,准备交接班。一切都像是韩冲故意放出去的那个消息正在上演。然而,在那些粮垛的阴影里,屋顶的瓦楞后,狭窄的巷道拐角,无数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捕猎前的鹰隼,正死死地盯着这片区域,屏息凝神,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几条黑影,如同真正的鬼魅,借着夜色的掩护,从永备仓高墙外几处不易察觉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翻越而入,落地时比猫还轻,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正是谢无常和他带来的六个皇城司高手。他们果然上钩了!
这几条黑影经验老到,动作迅捷而协调,落地后毫不迟疑,如同离弦之箭般迅速向西角库那片看似防守空虚的粮垛区域摸去。眼看最前面的黑影(从其矫健的身手和指挥手势判断,正是谢无常)就要接近最近的一座粮垛,他猛地停下脚步,极其警觉地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随即低喝一声,声音短促而尖锐:“不对!有埋伏!风紧!扯呼(快撤)!”
但,已经晚了!
“咻咻咻——!” 几乎是同时,四周屋顶、暗巷里,弓弦震动声骤然响起!数十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疾风骤雨般向那七条黑影覆盖过去!紧接着,预先布置好的火把被瞬间点燃,几十支火把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早已埋伏多时的内卫和侦察司的高手们,如同从地底冒出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出,刀光闪烁,瞬间就完成了合围!
“一个不留!尽量抓活的!”冷月清冽的声音在夜空中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谢无常等人不愧是皇城司精锐,临危不乱,身手极为了得。七人背靠背结成一个小圆阵,舞动手中兵刃,格挡开密集射来的箭矢,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且战且退,还想顺着原路翻墙突围。可当他们退到墙边时,墙头上突然也站起了一排人影,人人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对准了他们!
“中计了!是死套!分散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谢无常眼见逃生之路被彻底堵死,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和狠厉,他知道自己栽了,但不能白栽!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拳头大小的铁球,引信已经扯开,冒着青烟,就要奋力往旁边堆积如山的粮垛扔去!那是皇城司特制的火雷,一旦爆炸,引燃粮草,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墙头上一道瘦小黑影,如同蓄势已久的大鸟,悄无声息地疾扑而下,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正是“泥鳅”!他人在空中,无处借力,全凭腰腹力量和精准的手法,右手一扬,一道寒光脱手飞出,“铛”的一声脆响,精准无比地击打在谢无常握着火雷的手腕上!谢无常吃痛,手一松,那冒着烟的火雷顿时向下掉落!与此同时,冷月如影随形,长剑如一道惊鸿,直刺谢无常因受袭而露出的破绽——他的手腕!
谢无常被迫闪身躲避冷月的致命一剑,就这么一刹那的耽搁,“泥鳅”已经落地翻滚,险之又险地接住了那即将落地的火雷,迅速掐灭了引信!而周围的其他皇城司高手,在这突如其来的围攻下,已被分割包围,虽然个个武艺高强,悍勇拼杀,但双拳难敌四手,接连被乱刀砍倒或被弩箭射成了刺猬。谢无常困兽犹斗,招式狠毒刁钻,接连伤了两名内卫好手,但冷月剑法精妙,步步紧逼,“泥鳅”又从旁策应,最终谢无常被冷月一剑刺穿大腿,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泥鳅”趁机如猎豹般扑上,用浸过油的牛筋索将其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连嘴巴都被迅速塞住。
这场精心策划的伏击战,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极其迅速。从弓弩发射到谢无常被擒,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七个皇城司派来的精锐高手,六人当场毙命,一人被生擒活捉。我方仅有数人轻伤,可谓大获全胜。
几乎就在永备仓这边战斗结束的同时,天机院方向也传来了几声短暂而急促的金铁交鸣声和一两声戛然而止的惨叫,随即很快平息下去。没多久,“老坎”派人快马来报:有三个想趁着永备仓动静、趁虚而入偷袭天机院的家伙,被他们候个正着,没费多大劲,就全部格杀在现场,一个没跑掉。
当韩冲快步赶到永备仓伏击现场时,战斗早已结束,内卫的人正在清理现场,收殓尸体。谢无常像条死狗一样被扔在院子中央,大腿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将他身下的土地染红了一小片。他脸色惨白,头发散乱,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盯着走过来的韩冲,里面充满了怨毒和不甘,却紧紧咬住牙关,硬是一声不吭。
韩冲蹲下身,目光平静无波,冷冷地俯视着他,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谢无常?皇城司十三太保里排的上号的人物,就这点能耐?童贯养你们,是让你们来送死的?”
谢无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扭过头,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落在韩冲脚边的尘土里,用行动表达着他的蔑视。
韩冲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缓缓站起身,对一旁的冷月吩咐道:“把人犯押下去,交给你们内卫最好的刑讯手。仔细审,慢慢问。务必撬开他的嘴,把他知道的东西,关于皇城司、关于童贯、关于他们所有的计划和联络方式,一滴不剩地给我榨出来。”
“明白,韩司长。他会开口的。”冷月语气冰冷,带着绝对的自信,挥手让手下将瘫软如泥的谢无常拖了下去。
夜色重新归于寂静,只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血腥味,和地上那些尚未清理干净的打斗痕迹,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在这片黑暗中发生了一场多么惊心动魄的搏杀。火把的光芒映照着韩冲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独自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那些在火光下安然无恙、堆积如山的粮垛,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压抑在胸中许久的浊气。这场发生在无声战场上的较量,他们又干净利落地赢下了一局,斩断了童贯伸过来的一只毒爪。但韩冲心里比谁都清楚,暗处窥伺的毒蛇,绝不会只有谢无常这一拨。江宁的童贯,北边的宋江,还有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各方势力,绝不会停止向杭州渗透和破坏。这场在黑暗中进行的光与影的较量,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他抬头看了看依旧漆黑如墨、没有半点星光的夜空,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血腥气的夜风,转身,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阴影里,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保卫这座城池和城里珍视的一切,白天,靠的是庞万春将军的刀枪城墙和数万军民的汗水;而到了夜晚,就得靠他们这些永远行走在阴影里,与黑暗共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