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大朝会。奉天殿内，文武百官依品级肃立，庄严肃穆。当例行政务奏报完毕，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景弘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绸布，用那独特的、穿透力极强的嗓音朗声宣道：
“陛下有旨——！”
百官齐刷刷躬身，屏息凝神。
“朕绍承大统，十有三载，夙夜兢兢，唯恐不克负荷。今寰宇渐靖，然政务浩繁，太子仁厚，然体弱多忧，朕心实为挂念。皇四子晟王高晟，聪慧敏捷，器识宏远，于军械、海贸、财政诸事，屡有建树，足见其能。为固国本，储才备用，兹命：晟王朱高晟，即日起，随太子学习处理政务，观政于东宫。特简内阁大学士杨士奇、杨荣，悉心教导，协理章奏，俾其熟悉政体，明悉民瘼。钦此——！”
旨意宣毕，整个奉天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安静，落针可闻。
这道旨意，看似只是让一位亲王“学习政务”，但在场的都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臣，如何嗅不出其中蕴含的石破天惊之意？让晟王“随太子学习”，并由两位最具分量的内阁大学士“悉心教导”，这几乎是在明示，晟王已被确立为超越太子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甚至是在为不久的将来铺路！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和无数道复杂目光的交织。惊愕、恍然、欣喜、担忧、嫉妒、愤怒……种种情绪在百官脸上闪过。支持晟王的新兴势力，如部分兵部、工部官员以及天津卫系出身的少壮派，脸上难掩激动；而传统的文官清流，尤其是与江南士族、晋商集团关系密切的官员，则面色凝重，眼神闪烁。
朱高晟本人立于亲王班列中，面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只是出列，沉稳地叩首谢恩：“儿臣领旨，谢父皇隆恩！必当尽心竭力，不负父皇期望！”
太子朱高炽亦同时出列，他的脸色依旧带着病容，但神情却异常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释然，躬身道：“儿臣遵旨，定当悉心教导四弟，不负父皇重托。”
龙椅上的朱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百官，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威严。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接旨背后，潜藏的暗流终于按捺不住，在短暂的沉寂后，化作了公开的汹涌波涛。
首先发难的是一位都察院的浙江籍（也是被新型的永乐宝钞和朝廷自主组织自主航海贸易所波及影响到的家里面走私生意的受害者之一）御史，他手持玉笏，大步出班，声音激昂：“陛下！臣有本奏！祖宗之法，立嫡立长，此乃万世不易之规！太子殿下仁德着于四海，虽偶有微恙，然并无失德，更兼皇太孙英睿，国本早定，天下归心！如今陛下命晟王殿下观政东宫，由阁臣教导，此议虽出于圣心，然恐非礼制，易启小人窥伺之心，动摇国本，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立刻激起了连锁反应。
紧接着，一位出身山西的给事中也出列附和：“陛下！晟王殿下虽天资聪颖，于奇技巧器之事或有专长，然治国理政，非同等闲！需熟知民情，通晓典章，明察秋毫，更需……年高德劭，资历深厚。殿下年轻，骤然赋予如此重望，参与机要，恐非循序渐进之道，亦难服众臣工之心啊！”
这话说得委婉，但潜台词很清楚：朱高晟太年轻，资历不够，只会搞些“奇技巧器”，不懂真正的治国之道。
随后，数名与江南丝绸、盐业利益攸关的官员，以及代表晋商票号、边境贸易利益的官员，也纷纷出列，或引经据典，或陈述利害，言辞或激烈或委婉，但核心意思高度一致：反对晟王越过太子介入核心政务，认为这违背祖制，可能引发朝局动荡。
他们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朱高晟的新政，无论是天津卫的工业化，还是海外宝钞战略，都在深刻触动江南传统手工业经济和晋商依靠边境贸易、票号汇兑建立的商业版图。一旦让朱高晟掌握了更大的权力，他们的利益必将受到更大冲击。此刻发难，既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也是一种政治上的试探和反击。（对于此时大明帝国来说的话，大臣更多的其实是代表各自的小型利益集团，其中最具代表的程朱理学的利益集团江南商和晋商另外就是北巡集团（以尊朱棣的命令为第一先决条件的政治集团大部分是军方）第二就是勋贵集团（他们遵循的也是朱棣的命令为首位并且应受到徐皇后母系家族的影响，在历史上他们尊崇的都是朱棣和徐皇后所出的孩子）
一时间，奉天殿内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声浪。杨士奇、杨荣等内阁成员面色凝重，夏原吉眉头紧锁，于谦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些出列的官员。支持朱高晟的官员想要反驳，但在这种“祖制”、“礼法”的大帽子下，一时也难以找到最有力的切入点。
朱棣端坐龙椅，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下方，既未动怒，也未出声制止，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朱高晟站在殿中，承受着无数或质疑或敌视的目光，他心中清明，知道这是权力交接必然面临的挑战。他正欲开口自辩，却见身旁一人动了。
是一直沉默的太子朱高炽。
只见他缓缓转过身，面向那些慷慨陈词的官员。他没有发怒，甚至脸上还带着那标志性的、温和而略带疲惫的笑容，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储君气度。
“诸位臣工，”太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瞬间压下了嘈杂的议论声，“适才诸位所言，引经据典，心系社稷，本宫……甚为感念。”
他先肯定了众人的出发点，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然，诸位可知，父皇为何有此旨意？”
他目光扫过众人，自问自答：“非是因本宫失德，亦非是因父皇不念父子之情。实乃……为国事计，为大明千秋万代计！”
他向前缓缓踱了一步，声音带着一种真挚的沉重：“本宫这身子骨，诸位爱卿都是知道的。近年来，每每批阅奏章至深夜，便感精力不济，头晕目眩，需太医随侍在侧。父皇春秋已高，仍日理万机，北征大计，日夜萦绕于心。为人子者，不能为父分忧，反累父皇挂念，本宫……心中何安？”
这番话，情真意切，将自己放在了“孝子”和“病弱”的位置上，瞬间消解了不少“权力争夺”的火药味。
“四弟高晟，”太子看向朱高晟，目光中充满了兄长对弟弟的赞赏与信任，“天纵奇才，心思缜密。其所行天津卫之事，所谋海外宝钞之策，诸位有目共睹，皆是为我大明开辟新局、奠定万世基业之壮举！此等才干，若只因‘年轻’、‘非嫡长’而闲置，岂非是我大明之损失？岂非是辜负了上天赐予朱家的英才？”
他再次转向众臣，语气变得铿锵：“父皇命四弟随本宫学习政务，正是要取其之长，补本宫之短！是要让我兄弟二人，同心协力，一个稳守国本，安抚内政；一个锐意开拓，富国强兵！此乃父皇深谋远虑，是为了让我大明江山更加稳固，更加昌盛！何来‘动摇国本’之说？又何来‘违背祖制’之论？”
太子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决然之色：“今日，本宫就在这奉天殿上，当着父皇与百官之面，表明心迹：本宫全力支持四弟观政学习！凡四弟所提利国利民之策，本宫必鼎力支持！凡有阻挠新政、离间我天家骨肉者，便是与我朱高炽为敌，与大明江山为敌！”
最后一句，太子罕用地带上了储君的威严，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带头反对的官员。他那仁厚的形象此刻与不容置疑的权威结合在一起，产生了巨大的震慑力。
一时间，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江南系、晋商系官员，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哑口无言。太子亲自出面，以“身体原因”和“国家需要”为理由，力挺晟王，甚至不惜以储君身份为其背书，他们还能说什么？再反对，那就不是反对晟王，而是直接质疑和挑战太子，甚至是质疑皇帝的安排了！这顶“离间天家骨肉”的大帽子，谁也承担不起！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与之前的死寂不同，是一种被权威和情理压制后的沉默。
朱高晟看着挡在自己身前，那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臃肿，此刻却显得无比巍峨的大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大哥此举，是将他自身所有的威望和储君的名分，都压了上来，为他铺平道路。他的心里面一阵恍惚，好像这个大哥又回到之前还在北平住在王府的时候，那时候大哥跟二哥天天吵架，无论是因为母亲的叮嘱拜托还是因为别的总是有意无意的开导他和他聊天并偷偷给他银子，哪怕是后面成家以后也是时不时叫他过去串门，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龙椅上的朱棣，看着长子那番情真意切又掷地有声的发言，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他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做对了。老大（朱高炽）的仁厚与威望，此刻成了稳定朝局最关键的压舱石。
“好了。”朱棣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终结讨论的意味，“太子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也是朝廷的意思。”
他目光威严地扫过下方：“晟王观政学习之事，就此定议，无需再议。杨士奇、杨荣。”
“臣在！”两位阁老立刻出列。
“教导晟王之事，朕就交给你们了。务必尽心竭力，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必当竭尽所能，辅佐殿下！”杨士奇和杨荣齐声应道。他们深知，从这一刻起，他们的政治生命，已经与这位年轻的晟王紧密联系在一起。
朱棣又看向朱高晟：“高晟。”
“儿臣在。
“虚心学习，多看，多听，多想。遇有不明之处，多向你大哥请教，向两位杨先生请教也可直接来问朕。”
“儿臣明白！定不负父皇、大哥及诸位先生期望！”
一场突如其来的朝堂风波，在太子朱高炽的果断出面和坚定支持下，迅速平息。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水面下的暗流不会就此消失，江南士族和晋商集团的抵抗也不会停止，但至少在明面上，朱高晟介入核心政务的道路，已经被彻底铺平，再无公开的阻碍。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怀着复杂的心情依次退出奉天殿。
朱高晟走到太子朱高炽身边，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大哥，今日……多谢了。”
朱高炽扶住他，脸上恢复了那温和的笑容，低声道：“四弟，你我兄弟，何须言谢？前路漫漫，方才开始，放手去做吧，大哥……支持你。”
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射进来，将兄弟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在北平的时候，一切又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