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晟几乎是踉跄着被王景弘和两名小太监“请”出乾清宫的。父皇最后那决绝的背影，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混合着那双为他擦拭泪水时、带着粗粝温暖的触感，让他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没有回自己的晟王府，也没有去任何其他地方，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宫墙内的青石板路上走着。秋雨早已停歇，但夜幕已然降临，冰冷的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更添几分萧索。他浑身湿透，头发凌乱，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过往的宫女、太监见到他这般模样，无不骇然避开，不敢多看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脑海中反复回荡着父皇的话——“有些路，是朕的命……”、“朕要给你，打下一个稳稳的江山……”、“留在京城，替朕看好这个家……”
这家……这江山……这重若千钧的父爱……他如何才能承受得起？！
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东宫之外。抬头望着那熟悉的匾额，看着里面透出的、相较于乾清宫显得柔和许多的灯火，朱高晟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渴望。那是他的大哥，是自幼便宽厚待他的太子朱高炽。在这个冰冷而充满算计的皇宫里，大哥那里，似乎总还保留着一丝属于寻常人家的温情。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脚步虚浮地踏入了东宫的大门。值守的侍卫和宦官见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模样，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行礼，却被他挥手推开。
太子朱高炽此时刚用过晚膳，正在书房内批阅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奏章（重要政务皆由朱棣亲自处理）。听到外面一阵骚动，他放下朱笔，微微蹙眉。当他看到被宦官引进来的、如同落水狗般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的朱高晟时，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担忧！
“四弟？！你……你这是怎么了？！”朱高炽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温和，但此刻却充满了急切。他快步上前，也顾不得朱高晟身上的水渍，一把扶住他几乎站不稳的身子，“快！快拿干爽的衣物来！再去熬碗姜汤！”
他挥退了左右侍从，只留下两个绝对心腹的老太监在一旁伺候。他亲自拿着柔软的干布，笨拙而又急切地替朱高晟擦拭着头发和脸上的水痕，语气充满了兄长式的关怀：“出什么事了？可是在父皇那里受了责罚？还是天津卫那边……”
朱高晟任由大哥摆布，听到“父皇”二字，他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聚焦，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猛地抓住朱高炽的手臂，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哭腔：“大哥……大哥……父皇……父皇他……”
他语无伦次，情绪再次濒临崩溃。
朱高炽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猛地一沉！他了解自己这个四弟，聪慧绝伦，心志坚定，自小便显露出远超常人的沉稳，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能让他崩溃至此，绝非小事！联想到近日朝中关于“秋防”的些许异常风声，以及父皇近来深居简出、偶尔召见军方重臣的举动，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掠过朱高炽的心头。
他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对左右心腹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两个老太监会意，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牢牢守住了书房内外所有的通道。
“走，跟大哥到里面说话。”朱高炽扶着朱高晟，走进了书房最里间的一处小暖阁。这里是他平日小憩和思考机密之事的地方，隔音极好，绝对可靠。
暖阁内，烛火摇曳。朱高炽将朱高晟按坐在软榻上，自己则坐在他对面，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高晟，这里没有外人。告诉大哥，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与父皇北伐有关？”
朱高晟抬起泪眼，看着大哥那充满担忧和凝重的胖脸，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瓦解。他知道，大哥是这深宫之中，除了父皇和姚广孝之外，少数几个他可以真正信任的人之一。他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分担这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秘密和痛苦。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大哥……父皇……父皇他不仅要再次御驾亲征北伐……他……他还要……还要在战前，将皇位……禅位于我！”
“什么？！！”
纵然朱高炽心中已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但当“禅位”这两个字从朱高晟口中清晰吐出时，他依旧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肥胖的身体猛地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禅位？！主动让出皇位？！
给四弟？！
这……这怎么可能？！！
他从未想过，父皇会做出如此……如此惊世骇俗、完全违背宗法礼制的决定！这简直是将他四弟，乃至整个大明朝廷，都置于炭火之上炙烤！万一他真的在北伐的过程中出什么事那他这个弟弟就是就是史书怎么洗都洗不掉的千古罪人了，让自己的父亲去北伐还在路上出了意外世人会怎么想？后人会怎么想？
巨大的震惊、茫然、甚至一丝被忽视、被取代的刺痛感，瞬间席卷了朱高炽。他张着嘴，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四弟，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朱高晟看着大哥震惊失色的样子，心中更是悲痛，他抓住朱高炽的手，泣不成声地将姚广孝的分析、父皇那深沉而决绝的布局、以及自己方才在乾清宫中那番崩溃的哭诉，断断续续地，却尽可能清晰地，全部告诉了朱高炽。
“……大哥，父皇……父皇他是要用自己的命，去为我铺路啊！”朱高晟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他说这是他的命，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必须走的路……他要去为我，为大明后世子孙，打下一个稳稳的江山！他……他明知漠北凶险，明知自己身体……他这是存了死志啊！我……我不要这皇位！我只要父皇活着！我宁愿永远只做个藩王，辅佐大哥你！我……”
听着四弟这番毫无保留、充满了对父皇安危的深切担忧、甚至愿意放弃皇位来换取父亲平安的哭诉，朱高炽心中的那点刺痛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沉默了。
他回想起父皇这些年来的不易。靖难之役，筚路蓝缕；登基之后，励精图治，疏通漕运，编纂大典，亲征漠北，下西洋……哪一件不是耗心费力？哪一件不是旨在巩固这来之不易的朱家江山？父皇的头发，便是在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操劳中，渐渐斑白。他的身体，也是在一次次亲冒矢石、风餐露宿的征战中，渐渐垮掉。
他以前或许只看到了父皇的严厉，看到了父皇对四弟的偏爱，甚至心中偶有怨怼。但直到此刻，听着四弟的哭诉，他才真正明白，父皇那看似冷酷的帝王心术之下，隐藏的是何等深沉的、对江山社稷的责任，以及对……他们这些儿子的，一种近乎悲壮的牺牲与爱护！
父皇选择四弟，或许并非完全出于偏爱，而是认为四弟那开拓进取、锐意革新的能力，更适合带领大明走向下一个强盛的阶段。而父皇自己，则选择用这最后一场战争，为四弟扫清最大的外部障碍，也为他朱高炽这个“守成之君”所不适合应对的强敌，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父皇这是在用他最后的力量，为所有的儿子，安排一个他认为最好的未来！哪怕这个安排，是如此的血腥，如此的残酷，如此的……不近人情！
想通了这一点，朱高炽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华横溢、此刻却脆弱得像个孩子般的四弟，心中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悲戚，以及一种身为长兄的责任感。
就在这时，朱高晟仿佛陷入了某种执念，他猛地抬起头，抓住朱高炽的胳膊，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大哥！我不能让父皇去！我要去阻止他！我……我有办法！我可以……”
“啪——！”
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朱高晟的脸上，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朱高晟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印。他愣住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暴怒的朱高炽。
朱高炽气得浑身发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胖脸，此刻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涨得通红！他指着朱高晟，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带着一丝怒吼：
“混账东西！你清醒一点！！”
朱高晟被这一巴掌和大哥的怒吼震得呆住了。
朱高炽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含着泪光，声音却如同磐石般坚定：“你以为你是谁？！你能阻止得了父皇吗？！那是父皇的决定！是他身为天子、身为父亲的决定！他用意已决，岂是你能更改的？！”
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朱高晟的双肩，用力摇晃着他，仿佛要将他摇醒：“听着！高晟！父皇这么做，是为了你，是为了我，是为了我们朱家的江山！他把他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了我们！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想着如何去违逆他！而是不能辜负他！不能让他的一片苦心白费！你明白吗？！”
朱高晟看着大哥眼中那混合着悲痛、决然和无比坚定的光芒，脸上的火辣疼痛仿佛真的将他从那种崩溃绝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了一丝。
朱高炽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发誓般说道：“高晟，你给我记住！从今天起，大哥会站在你这边！我会用我的一切，来帮你，来辅佐你！这皇位你给我好好的做稳下去，你不允许有任何的差错，你听到了没有？！你不允许有其他任何的想法，你好好的做你的事情，其他的让大哥来做”
他看着朱高晟脸上清晰的红印，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现在要做的，是振作起来！是像父皇期望的那样，准备好接手这个帝国！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只想着逃避和阻止！你是朱高晟！是我大明未来的希望！你不能倒下去！”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朱高晟的心上。他看着大哥那真诚而决绝的眼神，知道大哥说的是对的。父皇的决定，无人可以更改。他之前的哭诉和阻止，除了让父皇更加心痛和决绝之外，毫无用处。
他缓缓放下捂着脸的手，那火辣辣的痛感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泪水渐渐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痛苦、无奈和被迫成长的坚毅。
“大哥……我……我明白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却不再颤抖，“我不会再让父皇失望，也不会……让你失望。”
朱高炽看着四弟眼神的变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用力拍了拍朱高晟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却带着一丝沉重：“明白就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大哥永远是你大哥。”
兄弟二人的这次密谈，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当朱高晟换上了干爽的衣物，喝下热腾腾的姜汤，情绪看似稳定地离开东宫时，夜色已深。
表面上，他似乎真的被朱高炽那一巴掌和一番训斥“打醒了”。他不再提阻止北伐之事，眼神中也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在那深处，多了一份化不开的沉重与哀伤。
朱高炽将他送到东宫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四弟的怜惜，有对父皇决绝的悲痛，更有一种身为长兄、必须稳住大局的责任感。他已然下定决心，无论未来如何，他都会竭尽全力，辅佐四弟，稳住朝局，绝不让父皇的牺牲白费。
然而，无论是朱高炽，还是回到了晟王府、屏退左右、独自坐在黑暗中的朱高晟，他们内心深处，都隐藏着未曾向对方完全袒露的最终决意。
朱高晟抚摸着自己依旧有些红肿的脸颊，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大哥的话，他听进去了。他知道了父皇的苦心，知道了自己的责任。但是，让他就这样留在安全的京城，“安心等待”父皇可能马革裹尸的消息？他做不到！
“系统……”他在心中默念。那个时而沉睡、时而苏醒，给了他诸多超越时代知识和偶尔一些特殊奖励（比如潜移默化改善的体质、对某些技术的直觉等）的存在，是他最大的底牌。他记得，在一次完成重要科技突破后，系统似乎奖励过他一项名为“天生神力”的体质增幅，虽然尚未完全激发，让他的力量、耐力和恢复力远超常人。
“北伐……战场……”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型。既然无法明着阻止父皇，那他就像在倭国偷偷带上朱瞻基一样，偷偷混入北伐的队伍！他有系统赋予的底子，有远超这个时代的急救和野外生存知识（来自系统碎片），他未必不能在那残酷的战场上活下去！他要亲眼看着父皇，在关键时刻，他甚至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和力量，去保护父皇！哪怕只能尽到一丝绵薄之力！
至于皇位……他看了一眼东宫的方向，心中默默想道：“大哥，对不住了。若……若我与父皇皆有不测，这大明江山，还是由你这仁厚之君来执掌，更为稳妥。我会给你留下书信……历史上，你本就是这个帝国的皇帝……”
而东宫之中的朱高炽，在独自沉思许久后，也缓缓铺开了纸张。他想的，并非是如何登基，而是开始梳理朝中哪些官员是可靠之人，哪些势力需要提前安抚，如何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为可能到来的权力交接，以及北伐期间京城的稳定，做好万全的准备。他甚至想到了，如果四弟……他真的会按照父皇的遗愿，全力辅佐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他强行压下，他告诉自己，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稳住，不能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