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晟被朱棣当众踹了一脚，又勒令即刻返京，看似灰头土脸，在无数同情的目光中被韩固等人“护送”着离开了大营。然而，这支队伍刚走出不到十里，朱高晟便叫停了队伍。
他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胸口，龇牙咧嘴地嘀咕：“老头子下手真黑……不过，这事儿还没完。”
韩固一脸担忧：“殿下，陛下正在气头上，我们是否……”
“放心，”朱高晟脸上又露出了那标志性的、带着点狡黠的笑容，“本王又不是回去领兵打仗，是去办正事，为民请命，老头子还能再踹我一脚不成？”
他吩咐大队人马原地等候，只带了韩固和两名贴身侍卫，换了兵甲，趁着暮色和营盘初定、人员往来繁杂之际，又悄悄地、熟门熟路地溜回了明军大营，径直朝着朱棣那座戒备森严的金顶大帐摸去。
守卫大帐的锦衣卫和侍卫们看到去而复返、还换了装束的晟王殿下，一个个目瞪口呆，想阻拦又不敢真的动手。朱高晟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嘻嘻地、如同泥鳅般钻进了大帐。
帐内，朱棣正与柳升、等几位核心将领商议战后事宜，如何清剿残敌，如何安置俘虏，如何巩固新附部落等等。烛火摇曳，映照着朱棣依旧有些阴沉的脸色。
忽然，帐帘一动，一个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父皇……儿臣……儿臣回来啦？”
帐内瞬间安静。柳升、朱能等人看着去而复返的朱高晟，表情如同见了鬼。朱棣先是一愣，随即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阴沉下来，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你……你这逆子！还敢回来？！”朱棣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想砸过去，但看到儿子那嬉皮笑脸的模样，以及胸口似乎还留着自己脚印的污迹，终究是没砸出去，重重地将茶杯顿在桌上，“滚出去！立刻滚回南京！”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朱高晟连忙小跑进来，也不顾地上脏不脏，直接凑到朱棣身边，蹲下身，扯着朱棣的袖子，开始了他惯用的“撒娇”大法，“儿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您看，儿臣这不都乖乖准备回去了嘛！就是……就是临走前，忽然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关乎数万将士的福祉和军心稳定，不得不冒死回来向父皇禀报啊！”
他语气夸张，表情诚恳，一双眼睛眨巴着，努力做出“我都是为了大局着想”的样子。
朱棣被他扯着袖子，看着他那副无赖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冷哼一声：“哼！顶顶重要？你能有什么正经事？莫非还想带兵去追？”
“不不不！儿臣哪敢！”朱高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是关于……战利品分配的事儿！”
“战利品？”朱棣眉头微皱，“自有军法司按律清点、登记造册，后续论功行赏，何须你操心？”
“父皇明鉴！”朱高晟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赤子之心”的急切，“军法司论功行赏，自然公正，但那需要时间，层层审批，等到赏赐发到普通士兵手中，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而且，那些赏赐，经过层层手，最终能落到他们手里的，还能剩下多少？父皇您也是带兵打仗过来的，应该知道底层军士的苦啊！”
他这番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柳升、朱勇等人也微微颔首，他们深知军中积弊，赏赐拖延、克扣是常有之事。
朱高晟继续道：“儿臣今日看到将士们奋勇杀敌，血染沙场，心中实在不忍。他们提着脑袋拼命，除了为国尽忠，不也是为了能让家里的父母妻儿过得好一点吗？如今大战刚歇，战场上遗落了那么多敌人丢弃的财物、兵甲（非制式）、甚至是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那些东西，对朝廷而言，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每一个普通士兵来说，可能就是一笔能让家人饱暖数月的横财！”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地看着朱棣：“儿臣恳请父皇，开一次恩典！允许参与此战的将士们，在保证军纪、上交敌军制式兵器（以免混乱军备）的前提下，可以自行搜寻、分配他们在战场上个人发现并拾取的零散财物！谁捡到，就算谁的！让他们能立刻、直接地感受到胜利带来的实惠！这比任何空头许诺和延迟的赏赐，都更能鼓舞军心，让将士们感念父皇天恩啊！”
朱棣听着儿子的话，看着他眼中那份并非作伪的、对底层士卒的怜悯，心中的怒火不知不觉消减了大半。他何尝不知道士兵的苦？只是身为帝王，需要考虑全局，维持制度。但此刻，老四提出的这个方法，似乎……确实能在不严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快速收买人心，提振士气。
“自行搜寻？谁发现就是谁的？”朱棣沉吟着，“此法……倒也并非不可。只是，难免会引起争夺、斗殴，甚至……”
“父皇圣明！”朱高晟立刻打蛇随棍上，“所以需要定下规矩！第一，严禁争抢，谁先发现、拿到手，即归谁所有，他人不得强夺，违令者严惩不贷！第二，搜寻范围需在规定战场区域内，不得脱离大军视线，以防不测。第三，也是儿臣最担心的一点……”
他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父皇，那些阵亡者的尸体，尤其是已经开始腐烂的，极其危险！万万不能让将士们轻易靠近、随意翻动！”
“哦？为何？”朱棣和其他将领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处理战场，收敛尸体（主要是己方的，敌方的话通常让他暴尸荒野或者有点品德或者道德观的会挖一个大坑,把他们统一放火焚烧），搜刮战利品，自古皆然，有何危险？
朱高晟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一个超越时代的医学常识。
“父皇，诸位将军，可知瘟疫为何总伴随大战之后发生？”朱高晟神色凝重，“古人云‘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并非虚言！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这些无人处理的尸体！”
他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人死后，身体会迅速腐败，滋生无数看不见的、极其微小的‘病气’、‘瘴气’，或者说……‘虫蛊’！（他试图用蛊虫来形容细菌病毒）这些‘虫蛊’肉眼难见，却可通过口鼻呼吸、接触伤口、甚至沾染了尸水的双手拿取食物而进入人体！”
“一旦这些‘尸蛊’入体，轻则使人高烧不退、上吐下泻（类似霍乱、痢疾），重则皮肤溃烂、毒气攻心（类似败血症、炭疽），甚至相互传染，形成军营大疫！历史上，多少胜仗之师，并非败于敌人刀剑，而是亡于战后爆发的瘟疫！赤壁之战后曹军的大疫，淝水之战后前秦军队的溃散，皆与此有关！”
他指着帐外，仿佛能看见那片尸横遍野的战场：“如今漠北天气虽已转凉，但白日阳光照射，尸体加速腐败，那些危险的‘尸蛊’正在大量滋生！若让将士们毫无防护地去翻动、搜检，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毒瘴之中！一旦疫病在军中爆发，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好不容易打赢的仗，可能因此而前功尽弃！”
这番话，结合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案例，由朱高晟用如此严肃恳切的语气说出，顿时让朱棣和众将悚然动容！他们或许不懂什么细菌病毒，但“瘟疫”的恐怖，他们是深深知道的！那真是比千军万马更可怕的存在！一旦爆发，非药石能医，往往只能眼睁睁看着军队成建制地倒下、死亡！
朱棣的脸色彻底变了，他之前只顾着胜利和生气，确实忽略了这战场背后隐藏的致命杀机！老四此言，绝非危言耸听！
“你所言……确有道理！”朱棣沉声道，看向朱高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思和赞许，“朕竟忽略了此节！如此说来，这战场清扫，还需谨慎！”
“父皇英明！”朱高晟见父亲听进去了，心中大喜，连忙趁热打铁，“所以，儿臣恳请，在允许将士们搜寻战利品的同时，必须颁布严格的卫生条令！”
他条理清晰地提出要求：
“第一，搜寻战利品时，尽量使用木棍、长矛等工具翻动，避免直接用手接触尸体，尤其是面部、伤口和腐烂处。”
“第二，所有参与搜寻的将士，事后必须立刻、彻底地清洗身体和双手！儿臣要求，后勤立刻架设大锅，烧煮大量的热水！必须用热水清洗！冷水洗不干净那些看不见的‘尸蛊’！”
“第三，换下的衣物，尤其是接触过尸体的，必须用开水烫洗或在阳光下暴晒数日方能再穿。”
“第四，严禁饮用未经煮沸的生水，严禁食用任何从战场上捡来的、可能被污染的食物。”
“第五，设立临时的隔离区域，一旦发现有将士出现发热、呕吐、腹泻等症状，立即隔离，并由随军医官重点看护。”
这一套结合了战利品激励与严格卫生防疫的措施，听得朱棣和众将连连点头。虽然有些要求（如必须用热水洗澡）听起来有些奢侈和麻烦，但联想到可能爆发的瘟疫，这点投入简直微不足道！
朱棣看着眼前这个心思缜密、既能体恤士卒又能洞察隐患的儿子，心中最后那点怒气也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欣慰和一种“此子类我”甚至“青出于蓝”的感慨。
“准了！”朱棣大手一挥，“就按你说的办！此事，便由你……罢了，你还是要回京。”他顿了顿，改口道：“柳升，此事由你负责，按照晟王所言，立刻颁布条令，组织人手，架锅烧水，监督执行！务必让将士们既能得实惠，又能保平安！”
“臣，领旨！”柳升肃然应道，看向朱高晟的目光充满了敬佩。这位殿下，不仅勇武过人，心思竟也如此细腻周到，体恤下属到了极致！
朱高晟心愿得偿，笑嘻嘻地再次行礼：“谢父皇！父皇圣明！那……儿臣这就真的滚回南京啦？”
朱棣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挥挥手：“滚吧滚吧！记住朕的话！你的安危，重于一切！路上不得耽搁，不得再生事端！”
“儿臣遵命！”朱高晟笑嘻嘻地应下，又对柳升、朱勇等人挤了挤眼睛，这才心满意足、一溜烟地跑出了大帐。
柳升的执行力极强。很快，一道道奇怪的命令伴随着允许士兵自行搜寻（非制式）战利品的好消息，传遍了明军大营。
起初，士兵们听到可以自己搜寻财物，顿时欢呼雀跃，摩拳擦掌。但紧接着听到那些繁琐的“卫生条令”，尤其是要求必须用热水洗澡时，很多人都愣住了，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搜点东西还要这么麻烦？”
“热水洗澡？当咱们是老爷呢？有口冷水冲冲就不错了！”
“王爷这是……太小心了吧？”
然而，军令如山。尤其是在柳升派出督战队严格监督，并且反复强调这是为了预防“尸蛊”引发瘟疫，是晟王殿下千岁体恤大家安危后，士兵们虽然嘀咕，但还是照做了。
后勤部队架起了数百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烧煮热水。划定了一片河流区域，作为清洗区。
当第一批搜寻战利品归来的士兵，怀着激动的心情（不少人确实找到了金银饰品、散碎铜钱等物），按照要求，脱下脏污的、甚至沾了血污和不明液体的衣服，走进那片被隔开的河段，用木桶舀起滚烫的热水，从头到脚浇下去时……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受涌上心头。
那滚烫的热水，不仅冲掉了身上的污秽、血痂和汗臭，更仿佛将连日征战的疲惫、杀戮带来的麻木以及对瘟疫隐隐的恐惧，都一并冲刷而去。皮肤被烫得微微发红，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洁净、舒爽和……被珍视的感觉。
一个名叫王老五的老兵，来自边镇卫所，当兵十几年，从未在军营里用热水洗过澡。他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翻动尸体而沾满污秽、此刻在热水中慢慢变得干净的手，眼眶突然就红了。他想起自己以前受伤后，伤口化脓溃烂，只能在脏水里随便洗洗，然后听天由命的经历。又想起刚才听说的，晟王殿下为了让他们能洗上热水澡，不惜偷跑回来向陛下求情，甚至详细解释了“尸蛊”的危险……
“殿下……殿下这是把咱们的命，当命啊……”王老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哽咽着，用力搓洗着身体，仿佛要将以往所有的委屈和艰难都洗掉。
旁边一个年轻的士兵，兴奋地对他展示刚刚捡到的一小块碎银子，低声道：“王叔，你看！殿下不仅让咱们发财，还怕咱们得病……我爹娘要是知道我在军营里还能用热水洗澡，肯定不敢相信！”
另一个士兵接口道：“是啊！我以前跟着别的将军，打完仗能活着就不错了，谁管你洗不洗澡，生不生病？死了拉倒！可晟王殿下他……他连这个都替咱们想到了！这份恩情……我张铁柱记一辈子！”
越来越多的士兵，在体验了这难得的“热水浴”，并真切地感受到身体变得清爽、远离了那种腐臭气息后，对那位年轻的晟王殿下，产生了一种近乎死心塌地的忠诚和感激。
这不仅仅是几块碎银子的实惠，更是一种将他们当作“人”来尊重和关怀的、久违的温暖。对比以往在军中如同草芥般的待遇，晟王殿下的这份细心和仁心，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牢牢地抓住了他们的心。
“以后，老子这条命就是晟王殿下的！”
“没错！殿下让咱往东，绝不往西！”
“回京之后，要是有人敢说殿下半句不好，我第一个不答应！”
类似的对话，在清洗区的各个角落低声响起。一种无形的、坚固的忠诚，在这些普通士兵的心中深深扎根。
当朱高晟终于“老老实实”踏上返回南京的路途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这番看似“多事”的举动，已经在北伐大军数万将士心中，埋下了多么深厚的拥戴之基。他不仅赢得了战场上的军功，更赢得了无数颗愿意为他效死的心。
这份基于体恤与尊重的忠诚，远比任何严刑峻法或空洞封赏，来得更加牢固和可怕。朱棣在营中，听着柳升汇报士兵们对卫生条令从不解到感激的转变，以及军中普遍对朱高晟的称颂，嘴角终于露出了一抹真正舒心的笑容。
“这小子……收买人心的本事，真是天生的。”他低声自语，眼中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