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忙碌渐渐远去，牛志民如一颗新星在麻荒地冉冉升起，成为全县闻名的学毛选标兵。龚福海一心想在麻荒地打造突出政治的试点，培养活学活用毛泽东着作的典型，牛志民这个虽不识字却聪慧过人的青年，便进入了他的视野。
牛志民虽目不识丁，却有着惊人的学习热情和天赋。他如饥似渴地学习毛选，在知识的海洋中奋力遨游，通过不懈的努力，不仅认识了许多字，还能熟练背诵 100 多条主席语录。为了帮助牛志民更好地学习和运用，龚志兵让史正义为他绘制了许多形象生动的图画，作为讲话提纲。比如画一个人在田野边驱赶鸡群，寓意着禁止家禽糟蹋生产队的庄稼；画一件毛衣，象征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
牛志民凭借出色的悟性，看着这些图画，便能编出一个个精彩动人的故事。他的演讲从生产队讲到大队，从大队讲到公社，再讲到县里，每一次都能赢得雷鸣般的掌声。他的名字迅速传遍全县，成为学毛选积极分子的典型代表，而龚福海和麻荒地也因他的出色表现声名远扬。
然而，在牛志民的心中，除了对学习的热情，还有一份炽热的情感 —— 他深深地爱慕着马保真的女儿马秀丽。一日清晨，吃过早饭的牛志民准备去地里干活，路过马秀丽家门口时，他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满心期待着能与她偶遇，一同前往田间。他嘴角微微上扬，喃喃自语说：“我要看看她走路时摇曳生姿的模样，瞧瞧她那娇美的脸庞。说不定她会跟我说些什么，再回头瞟我一眼，冲我甜甜地笑。” 可等了许久，马秀丽的身影却始终未出现，他的心中不免涌起一丝失落。
到队房门口集合时，牛志民看到几个陌生面孔，他们手中挥舞着红旗。队长介绍说，这些人是工作队的，要和大家一起劳动。在前往地里的路上，牛志民惊喜地发现马秀丽也来了。工作队带领众人唱起激昂的歌曲，到了地里，并不急着干活，是先学习文件、诵读毛选，之后才开始劳作。
歇晌时，工作队员组织大家召开批判会，主题是批判 “今不如昔” 的 “反动谬论”。会上却陷入尴尬的沉默，大家都不愿发言。牛二猴故意打趣说：“社教同志，那你告诉大家，金子是多少钱一斤？锡多少钱一斤？” 社员们一听，纷纷笑着回应：“这不是胡说嘛，金子肯定比锡贵，怎么能说‘金不如锡’呢！” 众人的调侃让严肃的批判会变成一场闹剧，很快，队长招呼大家继续干活，这场批判会便草草收场。
劳作间，马秀丽轻声哼起歌来，牛志民的心瞬间被这美妙的歌声俘获，也跟着轻声附和。其他社员见状，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心中满是不满。突然，马秀丽停止哼唱，眼神直直盯着一个方向。牛志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老鼠有气无力地在地上爬行，时不时停下来寻觅食物。他毫不犹豫慢慢举起锄头，猛地朝老鼠砸去，毫无防备的老鼠就这样命丧他手。马秀丽转头看向牛志民，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没说什么，继续埋头干活。牛二猴见状，笑着调侃说：“牛志民，你可把猫得罪了。” 牛志民笑着回应：“这说的哪里话，我打死老鼠跟猫有啥关系？” 牛二猴佯装认真地说：“要是老鼠都被你打死了，猫可就没了用处，能不恨你？”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方才的不愉快也随之烟消云散。
直到太阳的光辉直直地照射在北边的奶奶山上，山上露出了鸽子窝，队长一声吆喝，社员们才结束了一上午的劳作。
马秀丽回到家中，还来不及休息片刻，便又投入到忙碌的家务中。她先动手做饭，哥哥马二虎帮忙烧火，灶膛里的火苗在麦秸和硬柴的助力下越烧越旺。可马二虎却阴沉着脸，马秀丽心里明白，他是在为自己在地里干活时哼歌的事生气，还有那个跟着起哄的牛志民，也让哥哥颇为不满。
父亲马保真回来了，脸上写满疲惫与失落。从这天起，他不再是村干部，等待他的，将是如曾经斗地主那样被批斗的命运，这次他成了被批判的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曾经，他小心翼翼，生怕被扣上资本主义的帽子，可最终，这顶沉重的帽子还是无情地压在他的头上。他不愿将这些烦心事告诉儿女，只对马秀丽说：“你下午别去地里干活了。”
“为啥？” 马秀丽疑惑地问。“你去大队找龚队长，听说咱村要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练文艺节目，让你和牛志民都参加。”
马秀丽听闻能和牛志民一起参加宣传队，心中顿时乐开了花，匆匆吃过饭便朝大队走去。刚到大队门口，就看到牛志民也来了，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进大队院子。还未进屋，就听见屋内传来谈话声：“这人就是喂不熟的猫，好日子过长了，就感觉不到好处了，生在福中不知福。”“所以咱们要经常开展忆苦思甜活动，不忘过去苦，才知今日甜。”
马秀丽和牛志民走进屋子，只见龚福海正与几个社教队员交谈，旁边还坐着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大家都默不作声。龚福海看到他们来了，扫视一圈众人，摇头晃脑说：“今天叫你们来，是有这么个事。为了推进当前的社教工作，县里要求各村都要组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排练学毛选的文艺节目进行演出。咱们村就由你们几个组成宣传队，牛志民担任队长，把咱村的社教宣传工作搞起来。”
东庙的大正殿被改造成宣传队的排练场，学生们的课桌被挪到后边的台子上。房顶上悬挂着两盏煤气灯，将整个教室照得亮如白昼。宣传队的乐器十分简陋，只有锣鼓、二胡、板胡和唢呐等，有些还是队员们自己动手制作的。但队员们热情高涨，白天在田间辛勤劳作，晚上齐聚于此，全身心投入排练。
牛志民和马秀丽负责排练《老两口学毛选》，可他们没有适合的戏服。村里没钱，大家家境也不宽裕，根本无力置办。牛志民灵机一动，买来价格低廉的拢布，亲手制作老年人的服饰，又用染料染成合适的颜色。穿上这身自制戏服，在戏台下的观众看来，竟与真的别无二致。
排练过程中，牛志民展现出的智慧和品格，如同一颗种子，在马秀丽的心中生根发芽，萌生出爱情的幼苗。她多想将戏台上恩爱的老两口，变成现实生活中甜蜜的小两口。于是，她在排练时故意向牛志民挤眉弄眼，牛志民也心领神会，默契配合她，这让马秀丽心中满是甜蜜。
坐在一旁的马春梅，那双灵动的眼睛里藏着无尽的表演天赋，她也渴望与牛志民并肩站在舞台上，成为默契的搭档。然而命运的齿轮并未如她所愿转动，愿望落空那一刻，像是有一根细针刺入了她的心间，酸涩与失落交织，在心底翻涌。当她看见牛志民与马秀丽眉眼间流转的柔情蜜意，嫉妒如春日疯长的野草，疯狂地占据了她的心房，可她除了暗自神伤，却也无可奈何。
时光在排练的汗水与期待中悄然流逝，经过漫长的打磨与准备，演出的日子终于到来。在学校南边那片开阔的操场上，村民们齐心协力，用竹竿搭起骨架，再铺上纬蓆，一座简易却充满期待的戏台子拔地而起。台口两侧，两盏煤气灯高高挂起，橙黄的灯光倾泻而下，将整个舞台照得亮如白昼，恍若白昼的光芒被囚禁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早早得到消息的孩子们，如同欢快的雀跃的小鸟，成群结队地守在操场边，好奇地张望着演员们忙碌地布置场景。与此同时，嗅觉敏锐的小商贩们也纷至沓来，他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来了各式各样的小吃：散发着浓郁五香味的瓜子，乌黑发亮的黑枣，软糯香甜的柿饼，晶莹剔透裹着糖衣的糖葫芦，为这场即将开始的演出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台子上，锣鼓声骤然响起，铿锵有力的节奏如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整个操场的气氛烘托得热烈非凡。在开戏前的这段时光里，孩子们就像被注入了无限活力的小精灵，在操场上尽情地奔跑、追逐，嬉戏打闹声回荡在整个操场上空，仿佛要将积攒已久的热情全部释放出来，直到演出正式开始的那一刻。节目开场后，孩子们起初还瞪大眼睛好奇地观看着，可那些复杂的情节和唱词对他们来说太过深奥，不一会儿，困意便如潮水般袭来，他们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家进入甜甜的梦乡。而社员们却看得如痴如醉，兴致盎然，一直坚持到散场。
第二天，当他们在地里劳作时，嘴里还不停地回味着那出《老两口学毛选》，言语间还夹杂着一些略带调侃的话语。“我看就学这篇？你看粘不粘？” 调皮的年轻人立刻笑嘻嘻地回应：“不沾白不沾，沾了也不花钱。”“你想粘就能粘？人家是否让你粘？” 这番调侃勾起不少人的春心，他们心里暗自琢磨：为啥不让我去排演《老两口学毛选》？那样就能肩并肩、脸贴脸，一同沉浸在学习的氛围中。
此时的马春梅已经二十一岁了。那年夏天，她满怀热情地加入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宣传队里，她的表现惊艳众人，不仅远远超过她视作情敌的马秀丽，甚至连她的母亲都感到意外和惊喜。她的魅力就像一块强大的磁石，吸引着宣传队里的几个年轻人，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马品更是成为她最执着的追求者。
马品如今已是一名能挣不少工资的工人，他频繁出入马春梅的家，毫不掩饰地向她表达爱慕之情。这份热烈的追求，却在马春梅的家里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她的母亲与马六芒为此多次争吵。马六芒十分看好马品，觉得他与姐姐马春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母亲的心里却始终有一道难以跨越的坎 —— 她永远忘不了马品的父亲曾经对她毒打的场景，这段痛苦的回忆如同一道伤疤，每当想起便隐隐作痛，因此她坚决反对马春梅与马品在一起。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却从未将心中最主要的原因说出口。
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母亲不知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操碎了心。如今，当女儿真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的心中却充满了恐惧和忧虑。看着近年来世风逐渐变化，像马春梅这般年纪的姑娘们纷纷加入宣传队，排演《老两口学毛选》，整天与男人相处，有时甚至单独在一起，这让母亲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愈发沉重。
当母亲发现女儿马春梅心仪的人是牛志民时，心中涌起一丝喜悦。在她看来，牛志民才是女儿最合适的夫婿，无论从哪方面看，马品都无法与之相比。那段被马存富拳脚相加的痛苦记忆，在母亲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宣传队的反感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消散了。
村里的人常常劝她：“别再揪着几十年前的事儿不放了，孩子们的婚姻大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做主吧。” 对于那些没有经历过她痛苦的人来说，说出这样的话自然轻松，可在李云凤的心里，那道坎就像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她一方面害怕牛志民会辜负女儿的真心，玩弄她的感情，毕竟她清楚地看到女儿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另一方面，她又在心里安慰自己，觉得牛志民是个正派人，应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上个月，马春梅将自己和牛志民一同加入宣传队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起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她满心期盼着女儿的婚事能够修成正果，只希望女儿能够收获真正的幸福。
可马品每次的出现，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让她的焦虑愈发严重。她既担心女儿嫁给马品会重蹈自己的覆辙，又害怕女儿对牛志民的感情得不到回应。她生怕马品的介入会让女儿的婚事节外生枝，生出许多波折。
“娘，我有一句话想对您说。……”
“什么？牛志民不愿意？” 当马春梅回到家，向母亲说出了实情，承认自己对牛志民的爱不过是一厢情愿时，母亲感到震惊。马春梅看着母亲严肃而激动的脸色，不用听他说啥，也能猜到娘心中的悲伤。她抢先说：“娘！” 她的脸涨得通红，连忙转过身，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我求求您，别说了，我都懂，全都懂了。” 她的愿望和母亲一样，都希望能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可母亲的坚持却让她感到无比委屈。
“我就想说，你千万不能嫁给咱们的仇人。” 母亲语气坚定地说。
“娘，娘，您别说了，我心里也害怕。” 马春梅眼中泛起泪花，哽咽着说。
“不说，不说了。” 母亲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泪水，心疼地说：“但是有一件事，春梅，你曾经答应过我，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你说过的话，可不能食言啊。”
“永远不会，娘，我什么都不会瞒着您。” 马春梅涨红着脸，目光坚定地看着母亲：”可我现在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我…… 我…… 就算想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在吃过晚饭到晚上排练的这段时间里，马春梅的内心就像汹涌的大海，波涛起伏。她的心情如同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新兵，紧张得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各种思绪在脑海中不断翻腾。她深知，每一次的排练都像是命运的齿轮在转动，与她的未来息息相关。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牛志民与马秀丽，关注着他们之间的一举一动。与此同时，童年时与马品的点点滴滴也不断在她的脑海中浮现，那些充满诗意的友谊，那些曾经扮演夫妻的儿戏，在别人看来或许只是童言无忌，可在她心里，却是最珍贵的回忆。
然而，每当想起母亲被马品父亲毒打的画面，她的心就像被冰雪覆盖，瞬间凉透。她喜欢牛志民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可牛志民的心却早已属于马秀丽。她穿上排练的衣服，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仪容，随后便准备前往那个每天排练的地方。
当她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马品来了。“你怎么又来了。” 马春梅心中暗自想着，那一刻，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心脏涌，一种莫名的慌乱涌上心头。她断定，马品这么早来，就是为了阻止她去排练，去见牛志民。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婚姻不仅仅关乎个人的幸福，还牵扯着太多复杂的情感和过往。她对马品本人并没有什么反感，只是无法接受母亲曾经遭受的屈辱。她的内心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挣扎：”我该怎么跟他说？难道要直接告诉他我不爱他吗？可那分明是假话。那我该说什么？难道要承认我爱上了牛志民？不行，绝对不能这么做。我得逃走，必须逃走。” 她在心里不停地纠结着。
她抬起头，用略带歉意的眼神看了马品一眼，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请求他的宽恕，随后侧身闪过说：“我要去排练了，已经晚了。” 话音刚落，她便夺门而出，朝着排练的地方飞奔而去，只留下马品独自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他脸上紧张的神色，藏着无人知晓的痛苦与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