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道观的震颤还在加剧,我踉跄着扶住歪斜的香案,视线却死死钉在那堆白骨上。
方才还呈跪姿的骸骨突然发出“咔嗒”轻响,最上端的颈椎骨缓缓扭转半圈,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我——不,是穿透我,直勾勾扎进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
肋骨一根接一根弹起,在半空交错成环状,脊椎骨像被无形的手提着,“唰”地绷直成柱。
“哥……”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住。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可我听得真真切切——是娘哄我睡时哼的安魂谣。
“月亮弯,星子寒,小丰睡进娘臂弯……”
白骨的喉骨随着旋律轻颤,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锈铁刮擦的刺响,混着山风灌进耳朵里。
我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指尖深深掐进青砖缝,指甲盖裂开的疼都比不上心口的钝痛——这是我五岁前最熟悉的声音,后来娘总说“大孩子不能再听摇篮曲”,可我偷摸记了二十年。
“陈丰!”林晚的匕首尖重重磕在我脚边的地面,他额角渗着汗,另一只手快速在砖上刻着歪扭的符文,“这旋律在引动地脉!”
我这才注意到,他刻的符文边缘泛着银蓝微光,和白骨眼窝里的幽火竟是同一种色调。
林晚的残眼突然收缩成细线:“频率……和你心噬的搏动同步了。”他猛地拽住我手腕按在自己心口,“数。”
两下,三下——我喉结滚动,“每七下心跳,白骨哼一句。”
林晚的手在发抖,不是害怕,是兴奋:“归墟会用你娘的魂做共鸣器,把地门开合的节奏,绑在你心跳上。”他的匕首尖突然刺进掌心,血珠溅在白骨围成的圆圈中央,“现在你记起她了,共鸣就失控了。”
血珠落地的瞬间,我听见“嗡”的一声。
那滴暗红的血没有渗进砖缝,反而逆着重力浮起来,在空中拉成细丝,竟拼成一行我从未见过的古篆:“母祭七载,子忘其名,则门不启。”
“七年前你被送进安宁医院时,她就开始用命换你‘忘记’。”林晚仰起脸,残眼里映着血字的光,“忘记自己是柳家后人,忘记这具身体里锁着地门钥匙,忘记……”他突然顿住,看向蜷在我怀里的老皮。
灰鼠的胡须在剧烈颤抖,它原本油亮的皮毛此刻像被火烧过,焦黑的毛碴里渗出暗红血珠。
我刚要摸它,老皮突然剧烈抽搐,从嘴里吐出来半片焦纸——是上次它潜进安宁医院井底石棺时,叼回来的情报残页。
“胎心。”我念出焦纸上的字,喉咙发涩。
林晚的呼吸突然急促:“归墟会医生当年说的‘胎心与地门共振率太高’,指的就是你。”他抓住我胸前的玉牌,“柳氏玉牌是护魂器,你娘用它把你的命和地门锁死,又用七年时间让你疯癫,彻底切断血脉感应——这样地门才不会因为你的心跳提前打开。”
山风卷着碎瓦砸在背上,我却感觉不到疼。
素缟纹衣的衣摆突然缠上我的手腕,黑雾从衣缘渗出,像活物般舔舐我的皮肤。
我低头看向颈间的玉牌,“柳氏”二字正随着心跳发烫,烫得锁骨生疼。
“母脉道开了。”林晚突然松开手,看向道观后院的方向,“枯井里的黑石没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口尘封十八年的枯井,此刻井口泛着幽蓝微光,原本覆盖的青石板裂成碎片散在周围。
井里没有水,只有层层叠叠的指骨,从井底盘旋着向上延伸,像条通往地心的螺旋梯。
“这是你娘用魂骨铺的路。”林晚扯下衣角裹住我手背的伤口,“护魂纱认主了,只有你能走。”
老皮突然用脑袋蹭我的掌心,它的尾巴尖轻轻扫过焦纸,又无力地垂下去。
我摸了摸它的耳朵,把焦纸塞进衣袋:“等我回来。”
下第一级骨梯时,指骨在脚下发出“咔”的轻响,像某种古老的机关被触发。
整座骨梯开始发光,从脚尖到膝头,幽蓝的光顺着素缟纹衣往上爬,最后在玉牌处聚成一点。
越往下走,空气越冷。
我哈出的白气刚飘起就被吸进骨缝里,耳边渐渐响起细碎的低语,像无数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说话,可仔细听,全是同一句:“别让他知道……就说他是死胎。”
第七级台阶。
我停下脚步。
前方的黑暗里浮起一道身影。
她背对着我,穿着染血的素缟衣,发梢沾着暗红的痕迹,怀里抱着个襁褓。
山风掀起她的衣摆,我看见她脚边有暗红的液体在蔓延——是血,凝固的血。
“娘?”我哑着嗓子开口,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晃怀里的襁褓,安魂谣的旋律又响起来,比白骨哼唱的更清晰,更温柔。
我往前走了两步,骨梯在脚下发出呻吟,可那身影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终于,她慢慢转过脸。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用粗线缝起来的嘴,线头从嘴角扯进发丝里,像被人强行缝住了所有表情。
她举起襁褓,递向我。
襁褓的布角滑开,露出一点冷青色的光。
是钥匙。形状和野人山石门锁孔分毫不差的钥匙。
我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襁褓的边缘。
突然,无面母亲的身影剧烈震颤,她缝合的嘴裂开一道缝,线头“啪”地崩断,发出的却是我自己的声音:“哥,糖葫芦化了。”
——那是妹妹死的那天,她举着融化的糖葫芦追在我身后喊的话。
我猛地缩回手,骨梯在脚下剧烈晃动。
无面母亲的身影开始碎裂,像被风吹散的灰,可她怀里的襁褓还在,青钥匙的光越来越亮,几乎要刺穿我的眼睛。
“接着。”她的声音混着十八年的风声,“替我……点名。”
我再次伸出手,指尖触到襁褓的瞬间,整座骨梯发出刺耳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