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长安城还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但承天门外已是灯火通明,冠盖云集。文武百官身着素服,按品级勋爵排列成森严的队列,鸦雀无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中,远比往日上朝时更加凝重。许多消息灵通的官员已隐约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卯时正刻,宫门缓缓开启。然而,出来的并非往日导引的宦官,而是全身缟素、手持拂尘的内侍监高力,他面色悲戚,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哭腔:“太后有旨,陛下……龙驭上宾了!百官入朝,举哀——!”
如同平地惊雷,在整个承天门外炸响!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驾崩的消息被正式公布时,巨大的冲击依旧让所有官员浑身剧震,不少人当场失声痛哭,更有年迈老臣因悲痛过度几乎晕厥。场面一时悲声四起,乱作一团。
“陛下啊——!”悲呼之声响彻云霄。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和宿卫的弹压下,百官才勉强抑制住悲声,怀着无比沉重与彷徨的心情,依次步入太极殿。
此刻的太极殿,已全然变了模样。所有色彩鲜艳的装饰皆已撤去,换上了素白帷幔,御座空悬,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缺席。年幼的新帝身着孝服,由同样一身缟素的太后牵着,立于御座之旁,稚嫩的脸上满是茫然与恐惧。垂帘之后,隐约可见王相、秦啸岳、陆昭等辅政大臣的身影。
太后强忍泪水,在王相的提点下,由内侍监高力代为宣读“先帝遗诏”及太后懿旨,正式公告天下武皇帝驾崩,命太子灵前继位,定明年改元“承平”,由太后垂帘,王相、秦啸岳、陆昭等为辅政大臣,总揽军国大事。
流程庄严肃穆,在礼部尚书的主持下,百官依制跪拜、哭临。然而,在这看似统一、弥漫着悲伤的表象之下,无数双眼睛却在暗中窥探、揣测。
秦啸岳一身素甲,外罩麻衣,立于武将班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有关切,有审视,更有隐藏极深的忌惮与怨毒。他面无表情,心中却冷冽如冰。他知道,那些隐藏在悲戚面具下的,是权力的贪婪与算计。
果然,在初步的仪程过后,一些微妙的声音便开始在低沉的啜泣声中浮现。
一位隶属宗正寺的官员,出列哽咽奏道:“太后,陛下!先帝骤然龙驭上宾,举国同悲。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储君既已正位,当尽快举行登基大典,以安天下之心。只是……先帝丧仪,依祖制当由宗室长者主持,方能显其庄重。秦王殿下乃陛下亲叔,德高望重,臣以为,当由秦王总领丧仪诸事。”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宗正寺本就负责皇族事务。但在此刻提出,其用意不言自明——为秦王争取在国丧期间更大的话语权和曝光度,巩固其宗室领袖的地位。
立刻便有御史台的官员出言附和:“臣附议!秦王仁孝,由他主持,必能使先帝安然升遐,亦显新朝和睦之气。”
王相在帘后眉头微蹙,正欲开口,却见秦啸岳向前一步,沉声道:“陛下,太后!臣以为不妥!”
他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哦?秦太尉有何高见?”那位宗正寺官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秦啸岳目光锐利,朗声道:“先帝丧仪,关乎国体,自当由太后、陛下及辅政大臣依制共同裁定。秦王殿下虽是宗亲,然毕竟非辅政之臣。如今北疆初定,突厥败退,然其狼子野心未泯,朝中诸事繁杂,正当由辅政大臣集中事权,统筹全局,以确保社稷安稳,不负先帝托付!若将丧仪要务单独委于一人,恐分散精力,亦与辅政制度相悖。臣以为,可由宗正寺、礼部、太常寺依制办理,由辅政会议总揽其成即可!”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既抬出了辅政制度的法理性,又点明了当前内外局势的复杂性,更隐晦地表达了不希望权力分散的意图。直接将秦王试图插手核心事务的企图顶了回去。
秦王本人并未出席(依制,亲王需在府邸设灵举哀),但其党羽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裴侍郎见状,立刻出列,语气悲戚中带着质疑:“秦太尉所言,固然是为国考量。然太尉甫经大战,又兼路途劳顿,听闻归京途中还遭遇些许‘意外’,身心俱疲。主持如此重大丧仪,恐太过辛劳。不若让秦王殿下分担一二,亦显皇家体恤臣下之心。”
这话更是阴险,看似关心,实则暗指秦啸岳可能因遇袭而状态不佳,不堪重任,甚至隐隐将“意外”与秦啸岳自身联系起来。
不等秦啸岳反驳,垂帘之后,传来了陆昭清越而平静的声音:“裴侍郎多虑了。秦太尉乃国之柱石,擎天之木,些许宵小之徒的暗算,岂能动摇其分毫?北疆二十万突厥铁骑尚不能奈他何,归途些许波折,不过疥癣之疾。太后、陛下,臣以为,秦太尉精力充沛,足以担当重任。当前之要,在于稳定,而非分权。”
陆昭开口,分量自是不同。他那超然的地位和莫测的手段,让许多心怀鬼胎之人不敢直视。他一开口,直接定调,将裴侍郎的“关心”定义为动摇人心的“分权”之议。
太后在帘后,想起前夜秦啸岳的陈述与陆昭的警示,又看了看身旁年幼的皇帝,心中天平已然倾斜,便顺着陆昭的话道:“国师与秦爱卿所言甚是。丧仪之事,便依辅政会议所议办理。秦王……就让他在府中安心为先帝祈福吧。”
一锤定音!秦王集团试图在国丧之初争夺主导权的第一次试探,被强硬地顶了回去。朝堂之上,暗流首次碰撞,便激起了不小的浪花。
退朝之后,各方势力迅速行动起来。
秦啸岳并未回府,而是以商议北疆防务及京城安保为名,与王相、陆昭再次进入风阁密室。
“秦王一党,果然迫不及待了。”王相面色凝重,“今日朝堂,只是开始。他们绝不会甘心,必会在丧仪流程、官员任命、乃至……先帝死因上做文章。”
陆昭颔首:“不错。张永昌虽死,但其供词提及的先帝被慢性毒药谋害一事,若被他们抢先歪曲、嫁祸,后果不堪设想。”
秦啸岳眼中寒光一闪:“必须先下手为强!王相,调查秦王党羽及财货往来之事,需加快进度!”
王相道:“老夫已命风阁中书舍人暗中整理与秦王过从甚密官员的档案,并请郑远侍郎利用其银青光禄大夫的身份,暗中查访度支司中可能与秦王有财物往来的账目。只是,秦王行事谨慎,直接证据恐难获取。”
“陆某这边,亦有些许进展。”陆昭道,“我昨夜再次勘验张永昌遗物,以其残留气息为引,施展追踪之术,隐约感应到,与之有类似阴邪气息纠缠之物,曾出现在……秦王府库的方向。虽无法精确,但足可佐证其与圣教脱不开干系。”
“好!”秦啸岳精神一振,“有此线索,便有了追查的方向。京畿防务,我已严令各卫所加强戒备,尤其是对秦王府周边的监控,已秘密安排人手。”
“还需注意周擎安危。”陆昭提醒,“‘狼鸩’之毒诡异,我已用金针封住其心脉,并以丹药化毒,但彻底清除尚需时日。秦王党羽若知他未死,定会千方百计加害。”
秦啸岳点头:“我已将他转移至天策上将府偏院,由我的亲兵和国师的弟子共同看守,饮食药物皆由信得过的人经手,确保万无一失。”
三人又就明日开始的连续祭奠、守灵等仪程中的安保、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及应对策略进行了详细部署,直至天色将晚。
秦王府内,白幡飘荡,香火缭绕,却并无多少真正的悲戚之意。
密室中,秦王听着心腹汇报朝堂上挫败的消息,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好一个秦啸岳!好一个陆昭!”秦王咬牙切齿,“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连主持丧仪这点面子都不给!”
裴侍郎阴恻恻地道:“王爷,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心虚,怕我们在丧仪中查出什么,或者借机扩大影响。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与我们为敌了。”
“既然他们不仁,就休怪本王不义!”秦王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们想护住周擎?偏不让他们如愿!宫里我们的人传信,太后似乎已被他们说动,对我们起了疑心。必须尽快想办法扭转局面!”
“王爷,硬来不可取。”另一名党羽低声道,“不如……我们从‘孝道’入手?新帝年幼,太后又是女流,这守灵哭临,最是耗费心神。若能设法让太后凤体欠安,或是让小陛下受些‘惊吓’,这辅政之责,自然……”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对太后或幼帝下手,制造混乱,然后以“辅政不力、致使皇室不安”为由,攻击秦啸岳等人!
秦王眼中精光一闪,沉吟起来。这个计划极为歹毒,风险也极大,但若成功,收益亦是惊人。
“此事……需万分谨慎,寻找最佳时机。”秦王最终缓缓点头,“另外,河北那边……联系上了吗?”
“已派人秘密前往,相信很快会有回音。”
一股更加险恶的风暴,正在这举国哀悼的帷幕之下,悄然酝酿。国丧的钟声,敲响的不仅是对一个时代的告别,更是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权力绞杀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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