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一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因惊愕而微微放大。苏大小姐?这唱的是哪一出?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飞速回溯着今日的言行,却找不到半分冒犯之处。那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眼见三道鬼魅般的黑影已袭至身前,凌厉的掌风割面生疼。他不敢运功相抗,生怕伤着她们更惹怒主子,只得将身形施展到极致,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中狼狈闪转。
“苏大小姐!饶了属下吧!”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的喘息,在疾速移动中断续响起,“属下、属下好像没惹您啊!”
烛影摇曳,将这场无声的围猎照得光怪陆离。
君凌烨站在一旁,月光在他玄色衣袍上流淌,衬得他姿态愈发慵懒。他目光落在场中那三道如影随形、配合无间地“教训”影一的黑影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欣赏,又似玩味。
他并未提高声量,低沉的嗓音轻易穿透了那细微的破风声和影一压抑的求饶,精准地落在苏妙颜耳中。
“颜儿,”他唤道,语调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目光却仍焦着在那场一边倒的“切磋”上,“对她们几个…可还满意?”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女子,眼底映着跳动的烛光,深不见底。
苏妙颜的目光仍追随着场中那三道配合默契、将影一逼得步步后退的黑影,闻言,她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极为受用的弧度。
她并未立刻回头,而是欣赏了片刻影一愈发狼狈的身形,这才慢条斯理地侧过脸,迎上君凌烨的目光。
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刚刚狩猎完毕般的慵懒与满足。
“自然满意。”她声音轻软,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她们如今……”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夜二等人,那眼神如同打量自己最锋利的刃。
“……是我的人。”
“颜儿,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不行。 她在心底厉声告诫自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感逼退那一丝摇动。必须果决。不能再给他任何错觉,也不能再给自己半点软弱的余地。纠缠下去,只会让一个月后的离别变得更加不堪。
保持距离,是唯一的出路。
她倏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裙摆划出冷硬的弧线。她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虚无的远处,仿佛他只是廊下的一根柱子,一件摆设。
“小林子,”她的声音出奇地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冷得像淬过寒冰,“关门。”
命令落下,毫不拖泥带水。那扇沉重的朱漆木门应声而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缓缓地、却又无可挽回地,隔绝了他的视线,将他未尽的话语和所有复杂难辨的情绪,都关在了门外那片骤然缩小的光影里。
门扉紧闭的闷响,如同最终判决,沉沉砸落在寂静的庭院。
君凌烨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将他彻底隔绝在外的朱漆大门,方才唇边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
他脸上惯有的慵懒与从容像是被骤然抽去,一点点沉凝下来,眼底墨色翻涌,深不见底。
“颜儿?”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比先前低哑了几分,尾音落在空寂的廊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被碾碎了的困惑与……愠怒。
月光泠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冷硬的阴影。那扇门纹丝不动,仿佛从未开启过,也永远不会再为他开启。
他话音落下的那片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几乎是同时,从不远处的庭院拐角,突兀地传来一阵压抑的闷响和急促的风声——是拳脚到肉的碰撞,以及一道勉强挤出喉咙、带着明显哭腔的求饶:
“各位姐姐!轻、轻点!哎哟……属下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是影一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被疾风骤雨般的“教训”打得支离破碎,听着甚是凄惨可怜。
“主子——!”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绝望的求救意味,朝着君凌烨所在的方向嘶喊,“救救属下!真要出人命了!”
君凌烨的目光淡淡扫过不远处那团混乱的人影——只见影一被夜二几人默契的攻势逼得左支右绌,衣袍上已沾了尘土,模样着实有些狼狈。
那凄厉的求救声飘至耳边,他却连眉峰都未曾动一下。
唇角反而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是无奈,又似是早有所料。
“既是颜儿让她们动手的,”他开口,声线平稳无波,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慵懒,清晰地穿过夜色,落到影一耳中,“那你便好生受着吧。”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日月色不错。
影一听到这话,胸口那点微末的希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差点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他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被三个煞星围殴,拳拳到肉,疼得他龇牙咧嘴,偏偏还不敢运功抵抗,生怕下手重了更没法交代。
这顿打挨得是莫名其妙,冤屈冲天!
檐角阴影最浓稠处,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微微一动。
暗一抱臂倚着冰凉的梁柱,目光落在下方庭院中那个被揍得抱头鼠窜、发冠歪斜、眼角已然泛青的影一身上。
瞧着影一那副想还手又不敢、只能嗷嗷惨叫的憋屈模样,他紧绷的唇角终究没压住,极轻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声短促的气音从鼻腔里逸出,低不可闻。
虽是嗤笑,那眼神里却并无多少嘲讽,反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与同情。
这消息比夜风散得更快,悄无声息地渗入京城的每一条街巷,每一间茶楼酒肆。
原本喧嚣的坊市似乎在某一个瞬间诡异地静了片刻。方才还在交头接耳、兴致勃勃议论着苏家大小姐与战王府最新传闻的人们,猛地刹住了话头,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一种无形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威慑,如同冰水般兜头淋下。
有不知死活的多舌者,方才吐出半个“苏”字,身旁立刻有知情人脸色煞白地猛拽其衣袖,压低声音急促警告:“快闭嘴!不要命了?!战王府的暗卫……”
后半句淹没在惊恐的吞咽声中。那人循着示意,惶然抬头,只见街角阴影处,似乎真有那么一两道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气息冷冽,如同悬顶之刃。
所有关于苏妙颜的窃窃私语,顷刻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噤若寒蝉的恐惧。
战王府那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没有明文张贴,却比任何皇榜告示都更具效力,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舌尖上。
议论苏妙颜? 那等同于自己一步步走向战王府那深不见底的暗牢。
战王府这道铁令,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猛地浇下一瓢冰水,整个京城先是死寂,随即在无形的屏障之下,炸开了锅。
众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战王殿下他……这是公然维护苏大小姐?”茶楼雅间,有人压得极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惊骇,“莫非,是对她有意?”
这猜测一旦冒出,便如野火燎原。谁能想到,那已然倾颓、被众人视作明日黄花的将军府,竟会以这种方式,再度闯入权力视野的中心?而且是因为那位一度被认定是府中浮萍、命运堪忧的苏妙颜?
一时间,各种审视与算计的目光纷纷投向将军府那略显破败的朱门,暗流涌动。不少人已在心中重新掂量,甚至开始盘算着如何与这位即将可能攀上战王府高枝的苏大小姐攀上些交情。
然而,这刚刚燃起的“将军府或将再度崛起”的预期,尚未成型,便被另一则更为骇人听闻的消息狠狠击碎——
苏妙颜竟在自由府门口,众目睽睽之下,以雷霆手段严惩了至亲!
消息传来,举座皆惊。
那些刚刚还在盘算如何巴结的人,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原先的羡慕嫉妒,顷刻间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惧与咋舌。
“她……她竟对自己族人下如此狠手?” “这般果决……甚至可称酷烈!当真只是一个深闺女子?”
与京城各处的惊疑揣测不同,忠勇伯府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花厅内茶香袅袅,气氛竟透着几分难得的松快。几位主事的长辈围坐,脸上非但不见忧色,反而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压低的、心照不宣的欣喜。
叶氏端着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轻轻放在老夫人手边的紫檀小几上,唇角含着掩不住的笑意。她侧身挨着老夫人坐下,声音放得轻柔,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宽慰与欣喜。
“母亲,”她微微倾身,眼波明亮,“您瞧见了么?战王殿下这一出手,雷霆万钧。”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扬眉吐气的畅快:“眼下这京城里,但凡是长了耳朵生了眼睛的,谁还敢在背后非议我们颜儿半个字?”
一旁的顾氏用绣帕轻按了按嘴角,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忙不迭地点头附和:“大嫂说的是,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她语气热切,带着对晚辈的维护与对未来隐隐的期盼:“战王殿下何等人物,年轻有为,权势煊赫。有他这般明确回护,往后啊,看谁还敢给颜儿脸色瞧,定是无人再能欺负了她去。”
说着,她话锋微微一转,带上了一点亲昵的、善意的埋怨,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仿佛在寻求认同:“就是这丫头,口风真是紧得很!竟不知她是何时与战王殿下有了这般渊源,平日里半点不露,倒把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瞒得结实。”
这话里没有半分责怪,反倒透出一种“家有明珠初长成”的骄傲与惊喜,仿佛苏妙颜给了她们一个意料之外的、却极为漂亮的回马枪。
老夫人唇边那点微末的欣慰缓缓敛去,眉头复又轻轻蹙起,一层深切的忧色覆上她苍老的眉眼。她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叹了口气。
“战王府门第固然尊贵无比,”她声音低沉,带着历经世事的审慎,“可那等地方,规矩大如天,水深似海。颜儿若真嫁过去,……未必是福。”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叶氏和顾氏,那眼神里有无力,也有深深的牵挂:“届时,她若真在里头受了什么委屈,我们这忠勇伯府,怕是连门槛都摸不着,又如何能帮得上忙?”
顾氏脸上的喜色一凝,被这话点醒,连忙道:“母亲怕是多虑了?您看战王今日这般声势,明摆着是将颜儿放在心尖上疼,怎会舍得让她受委屈?”
老夫人摇了摇头,皱纹里刻满了担忧:“你只看到战王回护,却忘了那王府里头,还坐着一位太后娘娘。”她语气沉重,“太后最重规矩,喜爱的是端庄本分、循规蹈矩的闺秀。颜儿的性子……你我都清楚,看似柔顺,内里却极有主张,并非那等一味顺从之人。我只怕……”
她未尽的话悬在空中,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叶氏闻言,沉吟片刻,眼中闪过思索之色,缓缓点头:“母亲所虑,确有道理。”她顿了顿,提出一个折中的法子,“眼下事情尚未有定数,我们也不必过早忧心。不过,未雨绸缪总无错处。不如……我们私下为颜儿请一位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
她看向老夫人,语气温和却坚定:“不张扬,只让颜儿细细学一学宗室王府的规矩礼仪。将来若真有那一天,她心中有了章程,应对起来也能从容些,不至被人拿了错处。即便无缘王府,于她自身也是有益的。”
老夫人缓缓颔首,眼中赞许与忧虑交织,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皇家之路从来荆棘密布,太后的威严更非寻常,若颜儿真踏入那九重宫阙,日后要经历的风浪只怕难以想象。她正思忖着待会儿颜儿来了,定要好生问问她自己的打算。
就在这时,珠帘“哗啦”一声脆响,宋可欣提着裙摆,像只雀儿般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脸颊因兴奋而泛红。
“祖母!母亲!伯母!”她气息未匀,眼睛亮得惊人,迫不及待地将刚从丫鬟那儿听来的、关于自由府门口的种种,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苏家那些人如何狼狈不堪。
然而,座中几位长辈越听,眉头蹙得越紧。
顾氏听得心惊肉跳,待宋可欣话音稍落,便忍不住以帕掩口,急声道:“母亲,颜儿这孩子……怎能如此冲动?即便要处置,也该关起门来慢慢计较,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动用雷霆手段,若是传进宫里去,被那些言官、被太后知晓了,可如何是好?”
宋可欣正说到兴头上,被泼了冷水,顿时不满地撅起嘴,争辩道:“祖母别担心!丫鬟们都说了,是那些人自找的!谁让他们跑去颜儿府门口闹事?而且颜儿本来就不是苏海天的亲骨肉,对他们仁至义尽了,他们活该!”
顾氏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孩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外头那些人哪管这些内情?他们只会看到颜儿手段狠厉,连血脉亲长都不容情面,这名声传出去还能好听?若直接将这层关系捅破,旁人更会觉得颜儿是彻底撕破脸,毫无转圜余地,反而更棘手!”
她越说越觉得事态严重,忙推了推宋可欣:“快去,把你颜儿姐姐请来,这事儿得赶紧商量个对策才是。”
宋可欣猛地一拍脑袋,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急急应道:“好!我这就去寻颜儿表妹!”话音未落,人已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卷出了门,裙摆飞扬,带起廊下几片落叶。
顾氏望着女儿那半点闺秀仪态也无的背影,只得摇头苦笑,对老夫人无奈道:“母亲您瞧她,总是这般毛躁,说了多少次也不见改。请了多少嬷嬷来教规矩,倒险些被她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折腾得告老还乡。”
叶氏闻言,唇角弯起一丝温和的笑意,轻声宽慰:“弟妹也别太苛责欣儿,她性子活泼些也是好事。至于颜儿那边,”她顿了顿,语气转为沉稳,“或许情况并未到最坏的地步。既有战王殿下明确回护在前,宫里多少也会掂量几分。”
老夫人捻着佛珠,目光深远,缓缓道:“但愿如此。但皇家之事,瞬息万变,我们不能全然寄望于他人。必须做最周全的打算,绝不能让颜儿独自承受任何风险。”
顾氏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轻快了几分:“母亲说的是。不过,我们或许忘了,父亲和大哥他们快凯旋了!此番边关大捷,他们立下赫赫战功,圣心正悦。颜儿是我们忠勇伯府正儿八经的外孙女,如今既有战王警告震慑宵小,又有我们伯府和即将载誉而归的父兄作为依仗,这双重的分量压下去,京城里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当口明着得罪我们?宫里即便听闻些风声,看在父亲和大哥的军功颜面上,想必也不会过于深究。”
老夫人凝重的神色终于舒缓了些,颔首道:“嗯,老二媳妇提醒的是,倒是我一时心急,忘了这桩大喜事。”她转向叶氏,语气和缓了许多,“老大媳妇,给老爷子和老大接风洗尘的一应事宜,可都准备妥当了?”
叶氏从容一笑,应道:“母亲放心,早已安排妥当,断不会失了咱们伯府的体面,定让父亲和大哥风风光光地回来。”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眉宇间的忧色终于散去了大半:“嗯,交给你操办,我是最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