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改委办公楼的走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沉闷。林辰站在李建国办公室门口，第三次整理了一下报告的折角——那是他熬夜打印的第二份，第一份在老陈那里蒙了灰，这份他特意用硬壳封面装订，边角烫了银，显得格外郑重。
敲门的瞬间，里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夹杂着周市长项目审批之类的词。林辰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直到笑声歇了，他才轻轻叩了三下门。
李建国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带着刚挂电话的余温。
林辰推门进去时，正看见李建国把手机往红木办公桌的抽屉里塞，手指在桌面上蹭了蹭，像是在抹去什么痕迹。办公室比传闻中更气派：落地窗外是镜州的cbd，玻璃擦得能映出人影；墙上的合影从省领导排到部委官员，相框都是鎏金的，在顶灯照射下晃得人眼晕；那个半米高的玉貔貅摆在最显眼的红木架上，貔貅的眼睛是用墨玉镶嵌的，正对着门口，仿佛在审视每个进来的人。
小林啊，李建国靠在真皮座椅上，手指在紫砂杯沿画圈，杯身上刻着难得糊涂四个字，茶渍已经把字迹晕成了深褐色，综合科的报表整理得怎么样了？上周让你核对的98年工业产值数据，有结果了吗？
林辰把报告放在桌上，推过去时，硬壳封面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报表已经核对完了，98年的数据误差出在乡镇企业统计口径上，我附了说明在后面。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报告上，李主任，这是我写的关于中小企业融资的报告，想请您审阅。
李建国的视线在报告上扫了一眼，像是在看份普通的通知，伸手捏着封面边缘翻了起来。林辰注意到，他翻页的手指上戴着枚玉扳指，和貔貅是同一种质地，转动时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报告第一页是张对比表，左边列着中小企业贡献占比：65%的就业、52%的税收、48%的Gdp，用红色加粗；右边是获得贷款占比：仅18%，用黑色斜体。李建国的手指在红色数字上顿了顿，没停留，继续往后翻。
第二页是个案分析，林辰选了三个典型案例：开服装厂的张大姐，订单排到三个月后，却贷不到原材料款；做农机维修的老赵，想扩大店面，因为没有抵押物被五家银行拒绝；还有刚毕业的大学生小周，他的环保项目拿到了专利，却凑不齐量产资金。每个案例下面都附着林辰去实地拍的照片——张大姐的车间堆着半成品质检报告，老赵的维修铺墙上挂着二十多面锦旗，小周的实验室里摆着密密麻麻的试管。李建国翻到这里时，正好有电话进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来的语气瞬间热络得像换了个人：王总啊，你那片产业园的容积率，我让规划科再通融通融......
林辰站在原地，看着报告被压在电话底座下，照片里张大姐的笑容只露出一角，像被撕掉的拼图。李建国对着电话说周市长很关注这个项目时，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报告封面，正好敲在环保项目融资难那行字上。
挂了电话，李建国把报告从电话底下抽出来，往后翻得更快了，带起的风掀起了几页纸。林辰写的建议部分——设立担保基金、搭建信息平台、中小企业专营部门——这些字他大概只用了十秒就看完了，最后停在落款处林辰的签名上。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李建国把报告合上，放在左手边的文件堆上，那堆文件至少有半米高，最上面是镜州市开发区扩建规划，盖着市府办的红章。你写的这些，我大概看了，思路没问题，但执行起来......他拖长了调子，端起紫砂杯抿了口，茶沫沾在嘴角，他用舌尖舔了舔，难啊。
您是说财政方面的困难吗？林辰往前凑了半步，报告里算了笔账，担保基金初期不用太多，五千万就能撬动三个亿的贷款，市里每年的中小企业税收流失至少有一个亿，只要盘活一部分，很快就能回本。
李建国放下茶杯，指节敲了敲桌面：小林啊，你还是太年轻。财政的钱，不是这么算的。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堆，教育要花钱吧？修路要花钱吧？周市长盯着的开发区项目，那是脸面工程，能引来外资，你说钱该往哪投？
他拿起报告，往文件堆上又压了压，正好遮住林辰的签名。再说了，银行有银行的规矩，他们宁愿把钱借给国企付利息，也不愿冒风险贷给小企业，这是市场规律，咱们发改委能干预吗？
林辰的手指攥成了拳，指甲嵌进掌心：可报告里的案例......
案例是案例，全局是全局。李建国打断他，语气沉了沉，你刚来发改委，得懂个道理：有些事，不是该不该做，而是能不能做。中小企业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真要那么好解决，轮得到你写报告？
他指了指门口：综合科的报表，你再核对一遍，尤其是2000年之后的高新技术企业数据，下周审计组要来查，别出岔子。这话里的送客意味再明显不过，就像他刚才把报告压在最底下一样，都是不用明说的拒绝。
林辰看着那堆文件，他的报告被压在中间，硬壳封面的银边从文件缝里露出来，像道微弱的光。他突然想起张大姐说的话：我那批货要是能出厂，能给二十个工人发工资，他们的孩子就能交学费了。这话里的重量，显然比文件堆上的红章更沉。
李主任，林辰的声音有些发紧，那些小企业不是数字，是活生生的人。
李建国没抬头，正对着电脑屏幕看开发区的效果图，闻言摆了摆手：我知道了，报告我留下了，等忙完审计这阵子，我组织讨论。他敲击键盘的手指很快，鼠标点在效果图的一栋楼上，放大，又缩小，你先回去吧，报表的事抓紧。
林辰走出办公室时，听见里面又响起了电话声，李建国说周市长最看重这个项目，语气里的热络，和刚才谈论中小企业时的敷衍，判若两人。走廊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却吸不走林辰胸口的闷——那闷里，有张大姐车间里堆积的半成品，有老赵墙上蒙尘的锦旗，还有小周实验室里没通电的试管架。
回到综合科，老王正用计算器算着什么，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地问：主任批了？
林辰没说话，拉开抽屉，把备份的U盘放进去，锁好。钥匙转动时，他忽然想起青溪镇的公示栏，那里的账目表用透明胶带贴了又贴，边角都卷了，却没人敢在上面做手脚——因为每个村民都认得那些数字，都知道那背后是自家的柴米油盐。
而在这里，最该被看见的数字，却被压在文件堆下，蒙着灰。
窗外的云越来越厚，像是要下雨。林辰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身后是堆成山的报表，身前是锁着的抽屉，忽然觉得，那份报告或许就像这天气，看着阴沉，但总有放晴的可能。他摸了摸口袋里的U盘，金属外壳冰凉，却攥得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