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杯觥交错暗藏锋
太后的那句“都坐下吧，今日是哀家寿辰，图个热闹喜庆，不必拘礼”，如同在表面结冰的湖面上轻轻一点，暂时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紧绷。众人依言归座，丝竹之声再起，舞姬水袖翻飞，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
然而，殿内微妙的气氛却已悄然改变。投向苏云昭的目光中，纯粹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审视、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靖王侧妃，似乎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懦弱无能，任人拿捏。她应对林贵妃刁难时的从容不迫、言辞得体，以及那身恰到好处、既符合身份又凸显气质的衣裳，都让人无法再轻易小觑。
林贵妃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雍容笑容，与左右命妇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那段插曲只是她随口一提的无心之言。但她偶尔扫向苏云昭方向的眼风，却比之前更加冰冷，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在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时机。苏云昭那份急智，无疑激怒了她，也让她收起了几分轻视，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危险。
寿宴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内侍监高声唱喏着各方献上的寿礼，奇珍异宝，古玩字画，琳琅满目，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彰显着献礼者的身份与财力。皇帝和太后只是略略点头，偶尔对特别出彩的赞许一两句，并未有太多波澜。
夜玄宸代表靖王府献上的是一尊半人高的羊脂白玉雕琢的“麻姑献寿”，玉质温润无瑕，雕工精湛绝伦，寓意吉祥，引得太后多看了两眼，含笑说了句“宸儿有心了”。
轮到林贵妃时，她亲自离席，命人抬上一架紫檀木嵌百宝的四季屏风，并笑吟吟地道：“太后娘娘，这是臣妾命江南织造与内务府工匠，耗费一年心血，仿制《韩熙载夜宴图》中之景，以双面异色绣法制成，一面为春宴，一面为秋景，聊博娘娘一笑。”
那屏风展开，果然精美绝伦，画面人物栩栩如生，色彩斑斓，在不同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景致，可谓巧夺天工。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太后也明显露出了喜爱的神色，连连点头：“贵妃这份心思，真是精巧，哀家很喜欢。”
林贵妃得意地瞥了苏云昭一眼，姿态优雅地回到座位。
苏云昭垂眸静坐，心中并无波澜。这些珍宝虽好，却不过是权力的点缀，于她而言，并无意义。她知道，自己准备的寿礼，并非以价值取胜，关键在于“时机”与“心意”。
献礼环节继续进行，很快，轮到了亲王侧妃这一品级。当内侍监唱到“靖亲王侧妃苏氏献寿礼——”时，刚刚稍有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苏云昭身上。都想看看，这个刚刚引起一番小风波的侧妃，能拿出什么寿礼。是如同她那身衣裳般别出心裁？还是终究会露怯？
林贵妃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不信，一个被家族半舍弃、在王府中毫无根基的侧妃，能拿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即便有些小聪明，在真正的实力和财富面前，也是徒劳。
夜玄宸的目光也落在了苏云昭身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他并未过问她准备寿礼之事，此刻倒也生出几分好奇。
苏云昭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起身，姿态从容不迫。她并未立刻呈上礼物，而是先向御阶之上盈盈一拜，声音清越悦耳：“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妾身苏氏，今日有幸得见天颜，为娘娘贺寿，心中激动，无以言表。”
她顿了顿，目光澄澈地迎向太后慈和的眼神，继续道：“妾身深知，娘娘母仪天下，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若以俗物进献，反倒玷污了娘娘清赏。故而，妾身冥思苦想，只想献上一份独一无二的‘心意’，愿能稍解娘娘深宫寂寥，聊表妾身对娘娘如皓月般崇敬、如春晖般感念之情的万分之一。”
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既表明了自己的礼物并非以财帛取胜，又极大地抬高了太后的身份，表达了真挚的敬意，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太后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几分真实的兴趣：“哦？独一无二的‘心意’？哀家倒是要好好看看了。呈上来吧。”
苏云昭这才对候在殿外的夏竹微微颔首。夏竹深吸一口气，捧着一个用锦缎覆盖的托盘，低着头，步履沉稳地走入殿中。那托盘上的物件似乎不大，被锦缎盖得严严实实，更添了几分神秘感。
内侍上前接过托盘，检查无误后，恭敬地放置在太后面前的御案上。
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了起来，连皇帝也微微倾身，想看看这锦缎之下，究竟是何物。
苏云昭走上前，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揭开了锦缎。
霎时间，殿内似乎安静了一瞬。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并非预想中的书画绣品，也不是珠宝玉石，而是一套……器物？
只见那紫檀木托盘上，摆放着几只大小不一、造型奇特的白瓷器具。一只类似高脚酒杯，却带有弧形的罩子；一只像小碗，下面却连着一个中空的底座，底座旁还有一个小巧的喷嘴；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玉质手柄壶和几个同样质地的精致小杯。所有器具胎质细腻，釉色温润，造型简洁流畅，带着一种奇异的、超越时代的美感。
这是何物？众人面面相觑，皆露不解之色。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器皿组合。
林贵妃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几乎要忍不住出言嘲讽。就这？一套奇奇怪怪的瓷器？也敢说是“独一无二的心意”？
太后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看向苏云昭：“云昭啊，这是……”
苏云昭不慌不忙，唇角含着一抹恬淡的微笑，解释道：“启禀太后娘娘，此物名为‘琉璃心·茶韵套装’，是妾身根据一些海外杂记中的零星记载，结合古法，反复试验，特意为娘娘烧制而成。并非普通饮器，而是用于……烹茶。”
“烹茶？”太后愈发好奇。殿内众人也竖起了耳朵。烹茶之具，他们见得多了，煮茶、点茶，各有规制，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
“正是。”苏云昭从容道，“此法不同于现今流行的煮茶或点茶，名曰：‘琉璃心’泡茶法。取其器皿澄澈如琉璃，泡茶过程可观茶叶沉浮舒展，如同静观人心，故名。”
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内侍将早已备好的、用灵泉浸泡过的顶级银针白毫取来少许，放入那带罩子的“闻香杯”中，然后提起小巧的玉壶，将其中已然用灵泉烧开、稍稍降温的清水，沿着杯壁缓缓注入。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热气蒸腾，带着茶叶被激活的清香，透过那弧形的罩子汇聚起来。
“请太后娘娘细闻。”苏云昭将闻香杯轻轻置于太后鼻下。
太后依言轻嗅，只觉得一股清冽异常、带着淡淡毫香和花蜜般甜润的气息钻入鼻尖，瞬间令人神清气爽，心胸为之一阔，远胜她平日所饮的任何茶香。她眼中顿时露出惊喜之色：“这茶香……好奇特！清而不淡，香而不腻！”
苏云昭微笑，接着进行下一步。她将闻香杯中的茶汤，倒入那带有底座和喷嘴的“公道杯”中，只见橙黄明亮的茶汤在洁白瓷器中荡漾，色泽诱人。然后，她玉指轻按底座旁的机关，茶汤便如一道细小的瀑布，均匀地分入那几个小巧的品茗杯中，一滴不洒。
“此杯名为公道杯，意为茶汤匀分，雨露均沾，象征太后娘娘母仪天下，恩泽公正无私。”苏云昭轻声解释着，将一杯清澈透亮、香气四溢的茶汤，恭敬地奉到太后面前。“请太后娘娘品尝。”
这一番操作，如行云流水，兼具视觉、嗅觉的美感与深刻的寓意，早已看呆了殿内众人。谁能想到，看似简单的泡茶，竟能演绎得如此富有禅意和仪式感？
太后迫不及待地接过那小巧如玉的品茗杯，先是观其色，清澈橙亮；再闻其香，清幽持久；最后浅啜一口。
茶汤入口，太后凤眸猛地睁大，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惊和愉悦的神情！
那茶汤的滋味，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鲜爽甘活，醇和绵长，入口微苦旋即化甘，喉韵深远，一股暖意随之流向四肢百骸，仿佛连日的疲惫都被这口茶汤洗涤一空，整个人都轻松舒泰了许多。这滋味……这感觉……简直非人间凡品！
“好！好茶！真是好茶！”太后激动得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哀家从未喝过如此……如此美妙的茶汤！云昭，你这‘琉璃心’泡茶法，还有这茶……真是绝了！”
这一下，满殿皆惊！
能让尝遍天下珍馐、饮尽世间名茶的太后如此失态赞叹，这苏侧妃的寿礼，其价值已然超越了之前所有的奇珍异宝！它带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和极致的享受！
皇帝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示意内侍也给他呈上一杯。品尝之后，眼中亦是精光一闪，颔首赞道：“果然与众不同，茶香清逸，滋味甘醇，饮之令人神清气爽。苏侧妃，此茶法，可是你所创？”
苏云昭恭谨回答：“回陛下，此法乃妾身综合古籍残篇与海外见闻，自行琢磨改进而来，不敢妄称独创，只是希望能以此清新雅致之法，为太后娘娘增添一丝生活意趣。”
“好一个‘增添生活意趣’！”太后拉着苏云昭的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云昭啊，你这份寿礼，哀家太喜欢了！不仅别出心裁，这泡茶的过程赏心悦目，这茶汤更是沁人心脾！比那些冷冰冰的金玉古玩，更得哀家心意！你有心了，真有心了！”
太后毫不掩饰的赞赏，如同最响亮的耳光，扇在了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脸上，更是重重地扇在了林贵妃的脸上！
林贵妃看着太后对苏云昭那亲热的态度，听着那一声声的夸赞，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她处心积虑想要让苏云昭出丑，结果却眼睁睁看着对方凭借一套奇奇怪怪的茶具和不知所谓的泡茶法，赢得了太后如此青睐！这让她如何能忍！
她精心准备的百宝屏风，在那杯看似简单的茶汤面前，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夜玄宸看着站在太后身边，沐浴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目光中的苏云昭，看着她沉静侧脸上那抹恬淡却自信的弧度，深邃的眼底，波澜涌动。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位他名义上的侧妃。
苏云昭微微垂眸，感受着掌心来自太后的温热，心中却如同古井无波。
她知道，这“琉璃心”茶韵，只是开始。她成功地在太后心中种下了一颗好奇与好感的种子，也在众人面前初步立住了“聪慧灵巧、别具匠心”的形象。
然而，她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林贵妃方向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
杯觥交错间，暗藏的锋芒，并未因这暂时的胜利而消散，反而愈发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