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那份关于全国水利设施普查的奏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远超龙王庙闸口坍塌本身。奏疏经由通政司呈送御前,并未如寻常弹劾奏章般被留中或下发部议,而是在次日早朝时,被朱元璋当众拎了出来。
朝堂之上,朱元璋将奏疏的内容概要述说一遍后,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工部尚书和几位侍郎身上:“沈涵此议,尔等以为如何?”
工部尚书年老体衰,多是伴食画诺,此刻唯唯诺诺,不敢直言。都水司李侍郎硬着头皮出列:“陛下,沈领事心系国事,其心可嘉。然……我朝疆域万里,水利设施星罗棋布,若尽数排查定级,所需人力物力浩大,且非一朝一夕之功。眼下漕运繁忙,各地秋粮入库在即,恐……恐扰民伤财,得不偿失啊。”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劳民伤财”,这是最容易引起朝臣共鸣和皇帝警惕的理由。
立刻有几位御史和科道官附和,言辞虽缓,意思却明确:沈涵此举,是好大喜功,不切实际。
胡惟庸立于班首,眼观鼻,鼻观心,并未直接发言,但其党羽的质疑,已然代表了他的态度。
面对质疑,沈涵早有准备。他出列躬身,声音清晰沉稳:“陛下,诸位大人所虑,臣亦深知。然,臣奏请普查,非为一时兴起,实乃基于现有数据,防患于未然之必要举措。”
他转向朱元璋,条分缕析:“臣稽核工部档案,仅近五年,各地上报因堰塘溃决、闸口损坏而导致的漕运延误、农田淹没事故,共计一百二十七起,累计赔偿、修复费用及粮运损失,折银逾五十万两。而其中,因年久失修、巡检不力等本可预防原因导致者,占八成以上!”
他报出的具体数字,让朝堂上一阵轻微的骚动。许多官员只知道各地时有水患,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晰、集中的数据统计。
沈涵继续道:“此次通惠河龙王庙旧闸坍塌,正是一次警示!若待主航道闸口、重要河堤出事,损失岂是区区普查所能比拟?且臣所言普查,并非要求各地大兴土木,而是先做排查、定级,建立档案,分清轻重缓急,将有限的钱粮用在最需修缮的刀刃上。此非劳民伤财,实乃省钱省力、保障国计民生之长策!”
他再次强调了省钱这个朱元璋最关心的核心利益。接着,他使出了杀手锏:“至于所需人力,臣以为,可充分调动各地河泊所、巡检司现有人员,制定统一标准,分区域、分阶段进行。
所需经费,亦可从往年因类似事故产生的额外支出中调剂部分。若陛下恩准,臣愿草拟详细章程与预算,力求以最小代价,办成此事。”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数据支撑,有具体方案,还将普查与省钱、防灾直接挂钩,顿时将劳民伤财的指责化解了大半。
朱元璋听着,面无表情,但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的频率,显示他正在认真权衡。沈涵的数据戳中了他的痛点,每年因各种“意外”损失的钱粮,确实让他肉疼。而沈涵提出的方案,听起来也确实比一味事后补救要高明。
“沈涵所言,不无道理。”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朝堂上的议论,“水利关乎漕运、民生,确不可掉以轻心。事事等到出了纰漏再补救,非治国之道。”
他目光转向胡惟庸:“惟庸,你以为呢?”
胡惟庸知道,皇帝心中已有了倾向,此时硬顶绝非上策。他出列躬身,语气平和:“陛下圣明,防患于未然确是正理。沈领事心细如发,能从未节数据中窥见大义,臣亦佩服。
只是,此事牵涉甚广,章程制定、人员调配、钱粮筹措,需通盘考虑,稳妥推进。臣建议,可先由工部与稽核处共同议定一个详细的方略,特别是如何不影响当前漕运政务,再行决断。”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皇帝和沈涵,又将具体事务推给了工部,并要求稳妥推进,埋下了拖延的伏笔。
朱元璋岂能不知其意,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沈涵去推动,让胡惟庸一系去制衡,他在上掌控局面。
“准奏。”朱元璋一锤定音,“此事由工部牵头,稽核文牍处协办,拟个详细章程上来。记住,要以省费、实效为要,不得扰民!”
“臣等遵旨!”工部尚书和李侍郎连忙应下。
“臣,领旨!”沈涵也躬身应道。
退朝后,沈涵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胡惟庸同意议定方略,就意味着接下来在制定具体章程时,必将设置重重障碍。如何在这阳谋的框架下,确保普查方案不至于被阉割成形式主义,将是一场更艰苦的博弈。
但他也成功地将议题提升到了国家层面,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大的舞台和合法性。接下来,他需要拿出更缜密、更具说服力的方案,用数据和逻辑,在这场御前对弈中,一步步赢得主动。
回到值房,沈涵立刻召集众人。
“周先生,全力搜集整理近十年全国水利相关事故及损失数据,要更详细,分类更清晰。”
“赵四,想办法了解工部以往类似大型普查的旧例和流程,看看有哪些可以借鉴,又有哪些陷阱需要避免。”
“孙先生,留意朝中对此事的舆论风向,特别是胡相门下的动静。”
吩咐完毕,沈涵铺开纸笔,开始构思那份关乎未来的普查章程。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方案,更是一份宣言,宣告着一种基于数据、注重预防的管理思维,将正式登上大明王朝的政治舞台。
窗外,秋雨淅沥,仿佛在洗刷着旧日的尘埃,也预示着新一轮风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