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意伯府的书房,依旧弥漫着那股清冷的檀香,与窗外渐暖的春意格格不入。刘伯温一身素色道袍,正独自对着棋盘沉吟,黑白子错落,并非寻常布局,倒像是一场厮杀至中盘,处处透着凶险与机变的残局。
沈涵被引入书房时,刘伯温并未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坐。”
沈涵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棋盘,心头便是一凛。这棋局,黑子大龙看似势盛,却被几处不起眼的孤白子隐隐牵制,气眼将断未断,而白棋一方,虽处守势,却暗藏反扑之机,尤其东南一隅,数子连环,隐成犄角,恰如……恰如他此刻面临的局面。
“晚辈鲁莽,搅扰伯温公清修。”沈涵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刘伯温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能看穿他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心不静,则棋不定。”他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天元附近,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又隐隐呼应四方的位置,“稽核处近日,风头无两啊。奉天殿的算盘声,连老夫这僻静之处,都隐约听闻了。”
沈涵苦笑:“伯温公取笑了。算盘声再响,也算不尽人心鬼蜮。新则推行,阻力重重,工部蠹虫虽揪出几个,却扯出了更深的线头。”他没有隐瞒,将李崇文供出“永昌合记”、赵四发现广盈仓私盐与“周爷”关联、以及可能牵涉内官监的线索,择要说出。他知道,在刘伯温面前,坦诚远比遮掩有效。
刘伯温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另一枚棋子,脸上无波无澜。直到沈涵说完,他才淡淡道:“墨线弹直,固然能正木之曲直,却也惊起了依附朽木而生的虫豸。虫豸受惊,自然要往更深处、更暗处钻营。”
他伸手指着棋盘上那几处牵制黑大龙的白子:“你看此处,孤军深入,看似凶险,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若只盯着此处厮杀,难免被其缠住,耗尽力气。需得另辟蹊径,攻其必救,或……断其根基。”
“另辟蹊径?断其根基?”沈涵凝神思索。刘伯温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只盯着工部这条线,也不要过早直接去碰江夏侯或者内官监那些敏感目标?
“扬州,盐。”刘伯温吐出四个字,与之前阿七的提示如出一辙。“永昌合记,不过一壳耳。壳可弃,可换。然盐利,乃其根本。东南盐课,岁入巨万,其中‘折色’、‘浮费’、‘窝本’之弊,积重难返,上下其手者,岂独一‘永昌’?”
沈涵眼中精光一闪。他明白了!与其追着“永昌合记”这个随时可以抛弃的白手套,不如直接瞄准整个盐政体系!这个网络的核心利益来源于盐,若能撬动盐政的积弊,就等于直接动摇其根基,逼他们自乱阵脚!
“伯温公的意思是……从盐政入手?”
刘伯温不置可否,又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边缘,与先前天元附近那子遥相呼应,隐隐构成一个更大的阵势。“查账,是你的长处。但有些账,在明处,有些账,在暗处。明处的账,可用算盘。暗处的账……”他顿了顿,目光深邃,“需得用火。”
用火?
沈涵微微一怔,随即想到赵四带回的那些焦黑的桑皮纸碎片。焚烧账册,是为了毁灭证据,但反过来看,何处防火最严,何处便可能藏着最见不得光的秘密!
“多谢伯温公指点!”沈涵豁然开朗,起身深深一揖。刘伯温这番话,不仅给他指明了主攻方向(盐政),还提示了突破口(寻找对方急于销毁的“暗账”),更点醒了他破局的关键在于“攻其必救”(盐利),而非与某些具体人物纠缠。
刘伯温摆了摆手,重新将目光投向棋盘,仿佛刚才一番对话只是随性之举。“去吧。棋局未终,落子无悔。”
沈涵退出书房,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回到稽核处,他立刻召集核心几人。
“周书吏,暂停对工部后续链条的深挖,集中所有力量,给我调阅近十年来两淮盐运司,尤其是扬州分司的所有公开账目、奏销册、盐引档案!重点核算‘折色’银的流向、‘浮费’的开支、盐引的发放与核销情况!我要知道,盐政这块肥肉,到底被啃食了多少!”
周算盘虽然疑惑于方向的突然转变,但对沈涵的命令毫无迟疑:“是!属下立刻去办!”
“赵四!”
“大人!”
“让你的人,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想办法摸清扬州盐商圈子里的情况。特别是,有没有近期突然倒闭、或者账房莫名失火、主要人物消失的盐号?还有,查一查‘永昌合记’的关联商号,以及……江夏侯府在扬州,是否有产业,尤其是与盐业相关的!”
“明白!”赵四眼中闪过厉色,领命而去。
“吴愣子,处内安保再提升一级,尤其是看押人犯的地方,加双岗!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王大有、李崇文!”
“是!”
安排妥当,沈涵独自站在那张简陋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扬州”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