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滑动鼠标滚轮,屏幕上的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中,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正对着镜头痛哭失声。他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张小照片,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
“小雨...走了...”男人哽咽着,“他们说她跳河了...两天后才...”
视频下方的简介写道:“捐助人陈暮得知自己资助三年的女孩小雨不幸离世”。
陈暮关掉视频,双手覆面。轮椅旁的旧木桌上,散落着几张彩色蜡笔画——那是小雨去年寄来的。画上是简单的房屋、树木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人,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陈叔叔”。
窗外下着淅淅小雨,正如三年前他第一次看到那女孩资料时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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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们最需要帮助的孩子之一。”李校长将文件夹推到陈暮面前,“赵小雨,十一岁,成绩优异,父亲在外打工失联,母亲改嫁后不管她,现在跟外公外婆生活。”
陈暮翻看档案,目光停留在女孩的照片上。小雨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相纸直视人心。
“她外婆最近中风,家里就靠外公捡废品维持。”李校长推了推眼镜,“小雨可能要辍学了。”
陈暮的轮椅微微转动,他看向窗外县小学破旧的操场:“我资助她。学费、生活费,一直到大学。”
李校长惊喜交加:“陈先生,这太感谢了!我马上通知她家人。”
“不,”陈暮摇头,“我想先见见她。”
第二天,小雨被带到校长办公室。她穿着明显过大的旧外套,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但脸蛋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
“小雨,这就是愿意资助你读书的陈暮叔叔。”李校长介绍道。
女孩怯生生地抬头,看到轮椅时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礼貌地鞠躬:“陈叔叔好,谢谢您。”
陈暮微笑:“你好,小雨。听说你成绩很好?”
“她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李校长抢着回答。
小雨却轻轻摇头:“只有三次第一,上次数学我考了98分,王莉莉考了100分。”
陈暮忍不住笑出声——好诚实的孩子。他注意到女孩手腕上有几道浅浅的淤青,但没多问。
“你喜欢读书吗?”他问。
小雨的眼睛顿时亮了:“特别喜欢!图书馆的书我都看完了!”
“撒谎可不好,”李校长皱眉,“学校图书馆有上千本书呢。”
“是真的,”小雨认真地说,“童话类127本,科学类85本,历史类...”
陈暮抬手制止了校长:“我相信你。那么,你未来想做什么?”
女孩毫不犹豫:“当医生。治好外婆的病,还有...”她突然停住,看了眼陈暮的腿,脸红了。
“还有治好像我这样的人?”陈暮温和地接话。
小雨点头,又急忙补充:“但不管能不能治好,您这样也很好!真的!”
那一刻,陈暮决定不仅要资助她上学,还要确保她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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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转瞬即逝。
陈暮每月按时汇款,每周都收到小雨的信。女孩详细汇报学习情况,分享生活琐事,偶尔寄来自己的画作和成绩单。她确实保持优异成绩,在全县比赛中多次获奖。
“期中考试我又考了第一!陈叔叔,老师说如果我保持这个成绩,能保送到市重点中学呢!”
“外婆最近能自己吃饭了,虽然右手还不太灵活。我每天帮她按摩,医生说恢复得很好。”
“外公昨天卖废品多赚了二十块钱,给我买了新铅笔盒。我舍不得用,还是用旧的。”
陈暮每封信都回复,鼓励她,偶尔寄去书籍和新文具。他注意到小雨很少提及母亲,提到时也只是只言片语。
“妈妈又生了个弟弟,她说弟弟才是传宗接代的人。”
陈暮皱起眉头,回信告诉她:“男孩女孩都一样优秀,你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个月前,小雨的信变得简短而忧郁。
“陈叔叔,妈妈回来了,带着弟弟。她说家里没钱供我读太多书,女孩迟早要嫁人。” “为什么弟弟可以喝牛奶,我只能喝米汤?我问妈妈,她打了我。” “他们说我浪费钱读书,不如早点打工帮衬家里。陈叔叔,我害怕。”
陈暮立即联系了李校长,又给小雨寄去额外的生活费,叮嘱她专心学习:“费用问题不用担心,我已经解决了。你母亲不会再逼你辍学。”
小雨最后一封信是在十天前收到的,字迹比往常潦草:
“陈叔叔,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帮助。我会永远记住您的恩情。请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努力变得勇敢。——您的小雨”
这封信现在看起来像是一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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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暮从回忆中惊醒,手机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是陈暮先生吗?”电话那头是李校长的声音,沉重而沙哑,“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您看到视频了吗?”
“刚看到。是真的吗?小雨她...”陈暮握紧手机。
电话那头长叹一声:“警方确认了。昨天在河里...发现的。已经两天没来上学,我们联系家属,他们居然说‘女孩家跑出去玩玩很正常’...”
陈暮感到一阵窒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
“邻居说事发前一天听到她家激烈争吵,她母亲打了她,骂她‘赔钱货’、‘读书浪费钱’...”李校长声音哽咽,“可怜的孩子,才十四岁啊...”
陈暮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小雨明亮的眼睛:“她现在在哪?”
“遗体在县殡仪馆。明天下午简单告别后火化。她家人说一切从简...”
“我明天过来。”陈暮坚定地说。
“可是您的腿...”
“我有电动轮椅,无障碍动车已经很方便了。”陈暮打断他,“请帮我联系一家花店,准备一个花圈,落款写‘永远惦念你的陈叔叔’。”
挂断电话后,陈暮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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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陈暮抵达小雨家乡的县城。李校长在车站等候,看到他连忙迎上来。
“辛苦您跑这一趟。”校长帮他推轮椅,“告别式三点开始,现在先去学校坐坐?”
陈暮摇头:“我想先去河边看看。”
小河离学校不远,水面平静,丝毫看不出它刚刚吞噬了一个年轻生命。岸边放着几束野花,显然是同学们自发来悼念的。
“就在这里...”李校长指着一处河岸,“渔夫在这里发现的。”
陈暮凝视着河水,想象小雨最后时刻的心情。她是多么绝望,才会选择结束自己刚刚开始的人生?
“她家人什么态度?”他轻声问。
李校长苦笑:“她母亲说‘女孩子想不开,我们也没办法’。倒是外公很伤心,老太太中风后一直是小雨照顾,现在听说外孙女没了,病情又加重了。”
陈暮握紧轮椅扶手:“小雨之前说母亲带着弟弟回来了,是怎么回事?”
“她母亲改嫁后又生了个儿子,现任丈夫做生意失败,她就带着儿子回娘家住。觉得小雨读书花钱,一直想让她辍学打工。”李校长叹气,“我跟她谈过好几次,说有小雨的资助人全包费用,不影响家里。但她觉得女孩读书没用,不如早点赚钱...”
陈暮感到一阵恶心。同样是自己的孩子,怎么能因为性别就有如此不同的对待?
告别仪式上,陈暮终于见到了小雨的家人。
母亲是个面色憔悴的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男孩,脸上看不出多少悲伤。外公佝偻着背,不停擦拭眼泪。几个亲戚模样的人站在一旁,低声交谈着家常琐事,仿佛这不是一场葬礼。
小雨的遗体经过整理,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平静。她穿着校服,胸前别着获得的奖章,手中握着一支笔——李校长后来告诉陈暮,那是她最珍视的礼物,是陈暮寄给她的第一支钢笔。
陈暮献上花圈,注意到除了学校送的花圈外,只有他这一个。家属甚至没有准备。
“谢谢您来。”小雨母亲机械地说,眼神飘忽不定,“这孩子就是想不开,我们白养她这么多年...”
男孩在母亲怀里扭动:“妈妈,什么时候回家?我饿了。”
“乖,一会儿就回去给你炖鸡蛋。”母亲宠溺地摸摸儿子的头,与刚才提到女儿时的冷漠判若两人。
陈暮感到一阵怒火上涌,但强忍下来:“小雨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她很可能会考上大学,有光明的前途。”
母亲撇撇嘴:“女孩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别人家的人。”
这时外公走过来,老泪纵横:“陈先生,谢谢您这些年对小雨的帮助...她经常说起您...说您是她的人生导师...”
陈暮握住老人颤抖的手:“我很遗憾没能做得更多。”
葬礼简单到近乎仓促。一小时后,小雨的遗体被推去火化。陈暮看着那具小小的棺材,想起三年前那个眼睛明亮的女孩,心如刀绞。
离开殡仪馆前,小雨母亲突然叫住他:“陈先生,听说您一直资助小雨...那个...剩下的资助款能不能...”
李校长脸色骤变,陈暮抬手制止他,冷静地问:“什么意思?”
“就是...您之前不是答应资助到大学吗?现在小雨不在了...但我们家还有困难...她弟弟也快到上学年龄了...”女人支支吾吾地说。
陈暮看着这个女人,突然明白了小雨生前承受的是怎样的冷漠与偏见。
“资助是针对小雨个人的。”他一字一句地说,“既然她不在了,资助自然终止。”
女人脸上闪过明显的失望和不满:“女孩男孩不都是孩子吗...”
“是的,都是孩子。”陈暮直视着她的眼睛,“都应该被平等地爱和对待。”
回程的车上,李校长不停道歉:“对不起,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太不知羞耻了...”
陈暮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校长,小雨的遗物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我已经整理好了,就在后备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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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的遗物不多:几本教科书,一摞整齐的笔记本,还有一个小铁盒。
回到住处,陈暮打开铁盒,里面珍藏着女孩最珍贵的东西:获得的奖状、几张照片、他寄去的明信片,以及一叠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信——都是他三年来写给她的回信。
最底下是一本日记本。陈暮犹豫片刻,翻开了它。
最初几页是典型小女孩的日常记录:学校趣事,考试成绩,读到的好书。但越往后,内容越沉重。
“妈妈又打我了,因为弟弟摔跤却说是我推的。为什么她从来不相信我?”
“外婆偷偷塞给我一个煮鸡蛋,说让我补补身体。她哭了,说对不起我,没能给我一个好家庭。”
“今天同学说‘你妈妈只爱弟弟不爱你’,我假装没听见,但心里好痛。”
最后几页让陈暮的心揪紧了:
“妈妈说要我辍学去打工,帮衬家里。我说陈叔叔资助我读书,她骂我‘不知好歹’,说女孩读再多书也是替别人家读。”
“他们给弟弟买新衣服新玩具,我却连买练习本的钱都要省下来。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女孩吗?”
“昨晚梦见爸爸了,虽然他离开时我还小,记不清样子。梦里他抱着我说‘小雨,一定要读书,改变命运’。”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事发前一天:
“妈妈今天又骂我是‘赔钱货’,说要不是有我,她早就过上好日子了。她撕了我的作业本,打我耳光。 陈叔叔说女孩和男孩一样优秀,可是在这个家里,我永远低人一等。 我好累,好想像外婆一样长睡不醒。 如果我不在了,他们会后悔吗?会有一点点想念我吗?”
日记到这里结束。陈暮合上本子,泪水模糊了视线。
第二天,陈暮做出决定。他联系了李校长:“我想成立一个奖学金,专门帮助像小雨这样处境困难但成绩优秀的女孩。”
校长又惊又喜:“这...这太好了!需要我做什么?”
“我会提供启动资金,但希望学校和管理部门配合,确保这笔钱真正用在女孩的教育上,不会被家人挪作他用。”陈暮说,“奖学金就以小雨的名字命名——‘小雨明灯奖学金’。”
消息传出后,引起不小反响。当地媒体报道了小雨的故事和奖学金设立的消息,引发了对重男轻女观念的讨论。
令人意外的是,小雨母亲竟然找上门来。
“陈先生,您设立奖学金是好事,”她搓着手,眼神闪烁,“但能不能先把小雨名下的钱给我们?我是她法定继承人...”
陈暮冷静地看着她:“赵女士,我理解你家经济困难。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份工作,包食宿,收入足够养活你和儿子。”
女人眼睛一亮:“真的?什么工作?”
“郊区的福利院需要保洁人员,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陈暮递给她一张名片,“但奖学金的钱,一分都不会给你。那是专门用于女孩教育的。”
女人脸色由喜转怒:“你就是看不起我们穷人!凭什么不给我们钱?小雨是我女儿,她的东西就是我的!”
“不,”陈暮坚定地说,“小雨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而你,早已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女人愤然离去,骂骂咧咧地说要找媒体曝光“为富不仁的残疾佬”。但没人理会她的威胁,报道出来后,舆论一边倒地支持陈暮。
奖学金成立仪式上,陈暮看着台下一个个眼睛明亮的女孩,仿佛看到了小雨的影子。
“这个世界有时很不公平,”他对女孩们说,“你们可能仅仅因为性别就遭受偏见和不公。但请记住,你们的价值不由别人决定,只由你们自己创造。小雨没能实现的梦想,希望你们能替她实现。”
仪式结束后,一个瘦小的女孩走过来:“陈叔叔,我是小雨最好的朋友小芳。她经常跟我说起您,说您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陈暮微笑:“她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
小芳犹豫了一下:“有件事...小雨跳河前那天晚上,来我家找过我。她给了我一个信封,说如果她出什么事,就交给您。”
陈暮愣住了:“什么信封?”
女孩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略微褶皱的信封:“我当时没在意,以为她只是心情不好说说而已...直到她真的出事了,我才想起这个...”
陈暮接过信封,手指微微颤抖。信封上写着“致陈叔叔”,是小雨熟悉的笔迹。
“谢谢您,小芳。这对我很重要。”他郑重地说。
回到房间,陈暮深吸一口气,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张手绘的贺卡——生日快乐贺卡。陈暮这才想起,那天正是他的生日。
贺卡上画着坐在轮椅上的他和站在旁边笑着的小雨,背景是他们初次见面的校长办公室。画工比三年前进步很多,细节栩栩如生。
贺卡内页,小雨用工整的字写着:
亲爱的陈叔叔: 祝您生日快乐!谢谢您三年来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您就像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前进的道路。 请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勇敢面对一切困难。您告诉过我,女孩和男孩一样优秀,我会证明这一点的!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成为像您一样帮助别人的人。 永远感激您的学生: 小雨
贺卡最后附加了一行略显潦草的字迹,显然是后来加上的:
“陈叔叔,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了,请您继续帮助其他像我一样的女孩。她们需要您这样的明灯。”
陈暮捧着贺卡,泪如雨下。原来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刻,小雨想的仍然是帮助别人。
那一刻,他更加坚定了继续走下去的决心。
几个月后,“小雨明灯奖学金”收到了第一笔外部捐款——来自一位曾经受过小雨帮助的老奶奶。原来小雨经常义务帮邻里老人读信写信,照顾行动不便的人。
随着媒体报道,捐款越来越多。陈暮成立了专门的基金会,不仅提供经济援助,还为受助女孩提供心理辅导和法律支持。
在基金会办公室墙上,挂着小雨最喜欢的名言——那是陈暮曾经写给她的:
“教育一个男孩,你只教育了一个人;教育一个女孩,你教育了一个家庭、一个社区、一代人。”
周年祭日,陈暮独自来到小雨长眠的河边。河水依然静静流淌,岸边的蒲公英开出一片柔白。
他撒下一把花瓣,轻声说:“小雨,你看到了吗?你已经成为许多人心中的明灯。”
风吹过河面,泛起粼粼波光,仿佛女孩含笑的眼睛。
陈暮转动轮椅,面向洒满阳光的道路。前方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他,还有很多女孩需要帮助,还有很多明灯需要点亮。
河水流淌不息,生命往复不止。一个生命的逝去令人心痛,但它带来的改变可能影响千千万万的生命。
微光会吸引微光,微光会照亮微光,然后一起发光发亮,照亮更多黑暗的角落。
这就是小雨留下的最宝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