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的一声,巨大的耳鸣毫无征兆地在他脑中炸开,瞬间淹没了小店里所有的声音。眼前的一切——李国栋颤抖的背影、凝固的饺子、暗红的蘸料、食客们惊愕同情的脸——都开始扭曲、旋转、变形。世界的光线骤然暗沉下来,像是被泼上了一层墨汁。
幻觉汹涌而至。
他面前那瓶被夺走的、凝结着水珠的绿色啤酒瓶,瓶口突然喷涌出大量白色的泡沫!那泡沫不是轻盈的,而是粘稠的、污浊的,像肮脏的河浪,瞬间淹没了桌子,向他扑来!冰冷刺骨!
更恐怖的是,在那翻腾的、污浊的白色泡沫漩涡中心,一张模糊的脸猛地浮现出来!那张脸年轻得过分,带着十七八岁的轮廓,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脸色是溺水后骇人的青白,嘴巴大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无尽的冰冷死气!
那正是李国栋描述的儿子的脸!它在泡沫中沉浮、挣扎,每一次沉没都伴随着无声的绝望尖叫,每一次浮起都带着死亡的气息,直直地撞向陈默的瞳孔!
“呃啊——!” 陈默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叫,身体猛地向后弹去,后背再次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瞳孔因极度惊骇而放大,死死地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桌子,急促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
幻觉消失了。那翻腾的泡沫,那张青白的脸,都无影无踪。只有那盘冷透的饺子,和那碟凝着暗红“血痂”的蘸料,依旧冰冷地摆在那里,无声地嘲笑着他刚才的冲动。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愤怒和不甘,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后怕。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李国栋似乎被陈默那声压抑的惊叫惊动,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脸上的泪痕已经被粗暴地擦去,只留下通红的眼眶和眼底那无法掩饰的深重疲惫与痛楚。他看着陈默惨白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重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小子……” 李国栋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平静,“……酒那玩意儿,不是啥好东西。它骗你,让你觉得自己行了,天不怕地不怕了……可它蒙上你的眼,糊住你的心,专挑你脚底下使绊子,就等着看你摔进爬不出来的坑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默面前那盘冷掉的饺子,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小梅!” 李国栋突然提高声音,朝厨房方向喊了一嗓子。
“哎!来了老板!” 一个扎着马尾辫、系着同样油腻围裙的年轻姑娘应声从厨房小跑出来。她是店里的服务员,刚才里面的动静她显然也听到了,此刻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惶,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国栋,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靠在墙边、脸色煞白的陈默。
“去,把这盘饺子端回后厨。” 李国栋指了指陈默桌上那盘冷透的饺子,语气不容置疑,“用最快的速度,给我重新煮一份一模一样的!要滚烫的!火候给我盯紧了!”
“啊?哦……哦!好的老板!马上!” 小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小跑过去,麻利地端起那盘凉饺子,又瞥了一眼陈默,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好奇,匆匆转身钻进了厨房。
李国栋没再看陈默,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积压了千斤重担。他拖着脚步,走到陈默桌边,拉开一把椅子,椅腿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坐了下来,庞大的身躯让那塑料椅子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他从围裙口袋里掏出烟盒,又摸出一根烟点上。烟雾升腾,模糊了他疲惫而沧桑的脸。
陈默依旧靠着墙,身体僵硬。胃里的翻腾感还在,喉咙里堵得难受。他不敢再看那碟凝固的蘸料,更不敢去想刚才那恐怖的幻觉。李国栋的话像冰冷的凿子,一下下凿在他心上。那个骑着轰鸣的摩托冲向黑暗护城河的十七岁少年……那半截沾满泥泞和血迹的啤酒瓶碎片……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让他稍稍从那溺毙般的冰冷恐惧中挣脱出来一点。
厨房里很快传来“哗啦”倒水、锅铲碰撞的声音,还有小梅焦急的催促:“快!火再大点!老板等着呢!”
没过多久,厨房窗口“哗啦”一声响,一股更浓郁、更鲜活的食物香气猛地冲散了小店里滞重的空气。小梅端着一个热气腾腾、边缘烫手的大盘子,几乎是小跑着冲了出来。新煮的饺子!白胖滚圆,挤在盘子里,每一个都冒着足以烫伤人的热气,薄薄的饺子皮被热气顶得微微透亮,里面馅料的颜色若隐若现。浓郁的、带着麦香和肉馅鲜甜的白雾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陈默鼻尖残留的烟草味和幻觉中的河泥腥气。
“快!趁热!” 小梅把盘子稳稳地放在陈默面前,带着点邀功的语气,又忍不住飞快地看了陈默一眼,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切,“老板特意盯着火候呢,绝对烫嘴!”
那灼人的热气熏在陈默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他下意识地吸了口气,那鲜活的、温暖的食物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奇迹般地稍稍安抚了他那还在翻腾痉挛的胃。他僵硬的手指动了动。
李国栋掐灭了刚抽了没几口的烟,站起身。他没说话,只是走到调料台前,拿起一个干净的小白碟。他看也没看那些瓶瓶罐罐,动作熟稔得如同呼吸。酱油只点了两滴,深色的液体在碟底洇开一小片;陈醋倒得稍多,带着醇厚的酸香;辣椒油只舀了小半勺,红亮的油珠在醋里滚动;最后,用筷子尖极其精准地挑了一点点切得极细的嫩黄姜末,撒在最上面。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超过十秒。一份和陈默之前自己调制的、几乎分毫不差的蘸料,放到了那盘滚烫的饺子旁边。
“吃吧。” 李国栋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像冬日里残留的一点余烬,“天塌下来,饭也得一口一口吃。凉了,心气儿就没了。”
说完,他没再停留,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走向后厨。那宽厚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仿佛刚才那番掏心掏肺的讲述和强压下去的悲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陈默怔怔地看着眼前那盘热气升腾的饺子和那碟红亮诱人、仿佛从未凝固过的蘸料。又看看李国栋消失在厨房门帘后的背影。空气里只剩下新饺子的香气和食客们重新响起的、小心翼翼的碗筷声。
他僵硬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塑料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拿起筷子,指尖还在微微颤抖。筷子尖迟疑地伸向那盘灼热的饺子,夹起一个最边上的。饺子皮很烫,隔着筷子都能感觉到那股灼热。他小心地将它浸入旁边那碟李国栋亲手调好的蘸料里。鲜红的辣椒油和金黄的姜末立刻包裹了白胖的饺子。
他把它送向嘴边,动作缓慢。热气灼着他的嘴唇。
他张开口,咬了下去。
牙齿穿透温软微韧的饺子皮,触碰到里面饱满多汁、滚烫鲜香的猪肉白菜馅。同时,那蘸料的复合味道——醋的酸冽、酱油的鲜咸、辣椒油的辛香、姜末的微辣——瞬间在舌尖上爆开,强势地冲刷着他的味蕾,也蛮横地驱赶着残留在口腔里的、那虚幻的啤酒泡沫的苦涩和冰冷的死气。
滚烫的馅汁混合着蘸料的滋味涌入口腔,烫得他舌头发麻,眼眶瞬间就热了。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像在抵御一股汹涌而来的、难以名状的情绪洪流。他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仿佛那不是饺子,而是某种必须吞咽下去、消化掉的沉重东西。
店里很安静。角落里那个醉酒的老张,不知何时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只有陈默咀嚼的声音,带着一种固执的、近乎宣泄的力度,在寂静中清晰地回响。一下,又一下。滚烫的饺子,复杂的蘸料,十七岁混乱的心绪,还有那个沉在冰冷护城河底的、从未谋面的同龄人的影子……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用力地嚼碎,混合着那灼热的汁水,艰难地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