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阳光透过轻薄的纱帘，在儿童房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飘着煎蛋的香气和隐约的咖啡醇香。来来正蹲在衣柜前，试图从一堆五颜六色的小衣服里，给女儿搭配出一套既舒适又便于活动的家居服。
小来盘腿坐在铺着彩虹地毯的地板上，专心致志地给一个缺了条腿的芭比娃娃梳头，小嘴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自己编的歌儿。
“宝贝，”来来拿起一件嫩黄色的卫衣和一条深蓝色的打底裤，转过身征询意见，“今天穿这个好不好？像个小太阳。”
小来抬起头，目光在衣服上扫了一下，没什么兴趣地摇摇头，奶声奶气却语气笃定地说：“今天美多想穿那条粉色的星星裙子。”
“美多？”来来愣了一下，手里的动作顿住了，“美多是谁？”
她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小来幼儿园同学的花名册，似乎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小姑娘。是新来的转校生？还是小区里新认识的玩伴？
小来却像是没听到妈妈的疑问，放下芭比娃娃，爬起身，哒哒哒跑到衣柜边，自己踮着脚，从挂衣杆上费力地取下一条确实很漂亮的、裙摆上缀满了银色小星星的粉色纱裙。
“美多要穿这个。”她抱着裙子，仰起小脸，重复道，语气自然得仿佛“美多”是一个她们之间讨论了无数次的老朋友。
来来被女儿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点懵，但看着女儿那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也懒得深究小孩子突然冒出来的古怪念头。也许就是哪个动画片里的新角色吧。
“好吧好吧，”她接过裙子，笑着摇了摇头，“今天‘美多’想当小公主，是不是？来，妈妈帮你穿。”
她帮女儿换下睡衣，穿上那条略显隆重、但并不妨碍行动的纱裙。小来开心地在镜子前转着圈圈，让裙摆飞扬起来，星星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真好看！”来来由衷地赞美，心里那点关于“美多”的微小疑惑，瞬间被女儿的快乐冲散了。“走吧，小公主，去吃早餐，你的煎蛋太阳公公要等急了。”
餐桌上，小来坐在她的儿童餐椅上，晃荡着两条小腿。来来把切成小块的煎蛋和烤得软软的面包片放在她面前。
“来，小来，啊——”来来习惯性地舀起一勺鸡蛋，递到女儿嘴边。
小来却皱起了小鼻子，脑袋往后一仰，避开了勺子，清晰地说：“美多今天不想吃鸡蛋。”
来来举着勺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又来了。
她耐心地劝道：“鸡蛋有营养啊，吃了身体棒棒，才能像美……呃，像小公主一样漂亮啊。”她差点顺口说出“美多”，及时刹住了车。
“不要！”小来态度坚决地摇头，小手指着面包片，“美多只想吃面包，还要抹好多好多草莓酱！”
来来叹了口气，心里有点嘀咕：这小家伙，怎么还替别人挑起食来了？她无奈地把面包片抹上果酱，递给她：“好好好，听‘美多’的，吃面包。那‘美多’要不要喝点牛奶？”
小来啃着面包，思考了一下，点点头：“嗯，美多可以喝一点点牛奶。”
一顿早餐，在“美多”的各种指示下，总算吃完了。来来收拾着碗盘，看着女儿跑去玩积木的背影，心里那点模糊的异样感又浮了上来。这孩子，今天怎么张口闭口都是这个“美多”？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好像真有这么个人似的。
上午的阳光很好，来来准备给小来洗头。小家伙头发细软，但很容易出汗，隔天一洗是惯例。
一听到“洗头”两个字，刚才还安安静静搭城堡的小来，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全身都写满了抗拒。
“不洗不洗！今天不洗头！”她扔下积木，跑过来抱着来来的腿耍赖。
“昨天出了好多汗，头发都酸酸的了，不洗变成小臭妞了哦。”来来试图讲道理，拉着她往卫生间走。
“就不洗！美多不喜欢洗头！水会进眼睛！耳朵也会进水！难受！”小来使劲往后蹬着腿，大声嚷嚷，把“美多”搬出来当挡箭牌，语气那叫一个斩钉截铁。
来来被她吵得头疼，又好气又好笑：“美多美多，哪来那么多美多！你是小来！洗头是为了干净舒服，听话！”
她半哄半抱地把小家伙弄到洗手台边。小来挣扎得更厉害了，哭喊声升级：“不要！美多说了不要！坏妈妈！欺负美多！”
来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她那颗小脑袋按在洗手池边，快速打湿头发，抹上香波。整个过程，小来哭得天崩地裂，仿佛受了天大的酷刑，嘴里反复哭嚎的就是那句：“美多不喜欢！美多难受！美多要告诉爸爸！”
来来一边手忙脚乱地冲洗，一边听着女儿口口声声的“美多”，心里那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越来越浓。这“美多”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喜好、厌恶还这么具体？连洗头怕水进眼睛都知道？
好不容易折腾完，用大毛巾包住那个哭得抽抽搭搭的小脑袋，来来把她抱到沙发上，一边用吹风机给她吹头发，一边试图套话。
“好了好了，不哭了，洗完了，香喷喷的多好。”来来柔声安抚着，装作不经意地问，“宝贝，你跟妈妈说说，那个‘美多’……到底是谁呀？是你们班新来的小朋友吗？”
小来吸着鼻子，眼睛还红红的，听到问题，眨了眨眼，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哦？她长得漂亮吗？你喜欢跟她玩吗？”来来继续试探。
“嗯……漂亮……”小来的注意力似乎被吹风机的嗡嗡声吸引走了，回答得心不在焉。
“那她为什么不喜欢洗头呀？也像你一样怕水吗？”
小来忽然转过头，看着妈妈，眼神里带着一种“这你都不知道”的嫌弃，大声说：“因为水进了眼睛会疼！进了耳朵会嗡嗡响！很难受！美多说的！”
来来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这理由……怎么这么耳熟？这不就是她每次给小来洗头时，小来自己哭诉的原话吗？
一个模糊的、不可思议的念头，像初春的嫩芽，悄悄顶开了心头的土壤。
下午，午睡醒来。小来揉着眼睛坐在床上发呆，有点低气压，这是她的起床气还没散。
来来端来一小盘切好的苹果块，插上小熊造型的水果叉：“来，小来，吃点点心，补充维生素。”
小来瞥了一眼苹果，把小脑袋一扭，赌气似的说：“美多现在不想吃苹果。”
来来挑眉：“那‘美多’想吃什么？”
小来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说：“美多想吃巧克力小饼干！就是上次爸爸买的，星星形状的那个！”
来来心里那棵嫩芽又往上冒了一截。那盒饼干因为太甜，被她藏在了橱柜最高处，明确规定一天只能吃一块。小家伙这是借“美多”之口，表达自己的真实渴望呢？
她不动声色，继续问：“哦？美多还喜欢吃什么呀？”
一提到吃的，小来似乎来了精神，掰着手指头开始数：“美多喜欢吃冰淇淋！草莓味的！还有肯德基的薯条！蘸好多番茄酱！还有……还有奶奶做的红烧肉，不要肥的！还有……”
她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全是她自己平时最爱吃、但又被来来以“不健康”、“太上火”、“不能多吃”为由限制的食物。
来来听着，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一种豁然开朗的、难以置信的哭笑不得。
她全明白了。
根本没有什么新朋友“美多”！
这个“美多”，就是小来自己！是她凭空创造出来的一个“代言人”！一个可以替她说出所有她想说又不敢直接说、或者知道直接说会被拒绝的话的“最佳队友”！
用不想吃鸡蛋、只想吃抹了好多果酱的面包来宣告挑食的权利。 用“不喜欢洗头”来强调自己的不适感，争取不洗头的权益（虽然失败了）。 用“想吃巧克力饼干”来表达被限制的零食渴望。
这孩子……这小脑袋瓜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层曲折的心思？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借壳上市”、“迂回战术”？
来来看着女儿那张天真无邪、还在努力回忆还有什么是“美多”爱吃的小脸，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有好笑，有惊讶，有感叹，还有一丝丝……被“算计”了的微妙感觉。
她强忍住笑意，故意板起脸，凑近小来，盯着她的眼睛：“陈小来同学，你老实交代，这个‘美多’……是不是就是你自已呀？”
小来正数到“美多还喜欢喝那个甜甜的泡泡饮料”，被妈妈这么突然一问，猛地噎住了。她的小脸瞬间闪过一阵明显的慌乱，眼神开始左右飘忽，小手下意识地揪住了睡衣的扣子。
“啊？……不是……美多就是美多呀……”她小声嘟囔，底气明显不足，试图蒙混过关。
“真的吗？”来来眯起眼睛，拉长了声音，带着一点戏谑，“那为什么‘美多’喜欢吃的，全都是你陈小来喜欢吃的？‘美多’不喜欢洗头的理由，跟你上次哭的理由一模一样？嗯？”
小来的脸慢慢红了，像是被戳破了最心爱的小秘密。她低下头，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承认：“……嗯……美多……美多就是我啦……”
说完，她偷偷抬起眼皮，怯生生地看了妈妈一眼，观察着她的反应，似乎有点担心妈妈会生气。
来来看着她这副又机灵又怂的小模样，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伸出手，把女儿搂进怀里，用力地揉了揉她刚刚吹干、蓬松柔软的小脑袋。
“你呀！小机灵鬼！什么时候学的这招？嗯？还学会跟妈妈耍心眼儿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宠溺和不可思议。
小来见妈妈没生气，反而笑了，立刻放松下来，也跟着咯咯地笑，有点小得意地承认：“我自己想的！美多就是我的新名字！好听吗？”
“好听！特别好听！”来来笑着点头，心里感叹着现在小孩的鬼精鬼精，“那以后，妈妈是叫你小来呢，还是叫美多呢？”
小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平时还叫小来。当小来不想吃饭、不想洗头、想吃饼干的时候，你就叫我美多！”
好嘛！还搞出个情景模式切换！来来真是服了。
“行！美多大人！”来来配合地做出恭敬的样子，“那请问美多大人，现在您是想吃苹果呢，还是想吃巧克力小饼干呢？”
小来——或者说，切换成“美多”模式的小来——眼睛滴溜溜一转，狡黠地说：“美多今天可以吃两块小饼干吗？因为美多刚才洗头很勇敢（虽然哭了），而且……而且美多把这个秘密告诉妈妈了！”
还学会讨价还价和表功了！来来忍俊不禁，决定配合她的演出。
“嗯……这样啊，”来来故作严肃地考虑着，“看在你……呃，看在我们美多这么诚实又勇敢的份上，好吧！破例奖励两块！但是！”她伸出食指强调，“吃完要好好刷牙！”
“耶！美多最听话了！”小家伙欢呼起来，对自己谈判成功感到无比满意。
晚上，陈宇下班回来。一家人坐在餐桌前吃晚饭。来来做了清蒸鲈鱼。
小来看着碗里妈妈挑好刺的鱼肉，故技重施，小眉头一皱：“美多今天不想吃鱼。”
陈宇一脸懵：“美多？什么美多？”
来来和女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来来憋着笑，一本正经地给丈夫解释：“哦，是咱们女儿今天刚给自己取的……嗯……‘行动代号’，专门负责表达一些她本人不太好意思直接提的‘非分要求’。”
陈宇听得云里雾里。
小来却急了，在桌子底下踢了妈妈一脚（很轻），小声抗议：“妈妈！说好了保密的！”
来来哈哈大笑着，对丈夫说：“总之，你只需要知道，当她说‘美多’怎么怎么样的时候，你得多留个心眼儿就行了！”
陈宇看看笑得不行的妻子，又看看对面那个小脸微红、眼神闪烁、明显在打小算盘的女儿，虽然还是没完全明白，但也跟着笑了起来：“哦……好吧……那……‘美多’为什么不想吃鱼呢？”
小来立刻进入状态，一本正经地解释：“因为美多觉得鱼有刺，害怕！而且……而且美多更想吃昨天那种炸鸡块！”看，真实目的露出来了。
陈宇这回有点明白了，忍俊不禁。来来则笑着摇头：“不行哦美多同学，炸鸡块不能天天吃。鱼没有小刺了，妈妈保证！吃鱼聪明，你看美多这么聪明，是不是因为以前吃了很多鱼呀？”
小来被妈妈绕进去了，眨巴着眼睛，觉得好像有点道理，犹豫了一下，终于拿起小勺子，把鱼肉舀进了嘴里。
睡前，来来照例给小来讲故事。今天讲的是《小兔子乖乖》。
讲完后，小来窝在妈妈怀里，忽然小声问：“妈妈，你是不是不喜欢美多？”
来来愣了一下，随即温柔地搂紧她：“怎么会呢？妈妈喜欢小来，也喜欢美多。因为美多就是小来的一部分呀，是那个敢于说出自己想法的小来，虽然方式有点调皮。”
她亲了亲女儿的额头：“以后呢，小来有什么想法，不管是想吃的，还是不想做的，或者哪里不舒服，都可以直接告诉妈妈，不用请‘美多’帮忙，好不好？妈妈答应你，会认真听小来说的话，好不好？”
小来睁着大眼睛，在昏暗的夜灯下看着妈妈，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可靠性。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嗯……那我试试。”
“真棒！”来来欣慰地笑了，“那现在，是小来想睡觉了，还是美多想睡觉了？”
怀里的女儿打了个哈欠，往她怀里钻了钻，声音已经带上了浓浓的睡意，含糊地说：
“是小来……也是美多……我们都困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来来看着她甜美的睡颜，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像哼着摇篮曲般低声说：
“晚安，我的小来。”
停顿了一下，她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补充道：
“也晚安，我的小美多。”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进房间，笼罩着相拥而眠的母女俩。
在这个平静的夜晚，一个叫“美多”的小小“盟友”，完成了她最初的使命，或许将来还会偶尔上线。但更重要的是，妈妈和女儿之间，那扇名为“沟通”的门，又被推开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