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茶
来来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那个熟悉的号码又亮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让电话多响了几声才接起来。
“来来!在干嘛呢?”电话那头传来叔叔李大山洪亮的声音,背景音里还夹杂着电视戏曲节目的喧闹。
“叔叔,我在赶稿子呢, deadline快到了。”来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很忙。
“哎,整天对着电脑不好!女人家家的,这么拼命干什么?找个稳定轻松的工作多好。”叔叔的声音里带着不满,“出来陪叔叔喝喝茶,我在你家附近的那个茶楼。”
来来捏了捏眉心,感觉一阵头痛。叔叔自从三个月前因病提前退休后,就变得越来越喜欢找她“聊天”。而这些“聊天”往往演变成单方面的说教,充斥着各种让她不适的言论。
“叔叔,我今天真的...”
“就一个小时!叔叔都到茶楼了。”李大山打断她,“你小时候叔叔可没少陪你玩,现在叔叔老了,想找你说说话都不行了?”
来来叹了口气,知道无法拒绝:“好吧,我半小时后到。”
挂掉电话,她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只写了一半的稿子,无奈地开始保存文件。小来从房间探出头:“妈妈,是要出门吗?”
“叔爷爷叫妈妈去喝茶。”来来尽量让语气轻松。
小来眨眨眼:“又要听叔爷爷讲‘女人该如何如何’的大道理了吗?”
连孩子都注意到了。来来苦笑一下,摸摸女儿的头:“妈妈很快就回来,你自己在家写作业,好吗?”
“我可以跟妈妈一起去吗?”小来期待地问,“我也想吃茶楼的桂花糕。”
来来犹豫了一下。带小来去或许能让叔叔的注意力分散一些,但她也怕那些陈腐的观念影响到女儿。
最终,她还是决定独自面对:“下次再带你去,今天是大人之间的谈话。”
茶楼里烟雾缭绕,李大山已经点好了茶和几样点心。他穿着退休前单位发的夹克,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依然笔挺。病后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精神头却丝毫不减。
“来来,这里!”看见侄女,他高兴地挥手。
来来勉强挤出笑容,在叔叔对面坐下。桌上已经摆满了她小时候爱吃的点心——绿豆糕、芝麻糖、桂花糕。这份细心让她心里的抵触稍稍缓解。
“叔叔最近身体怎么样?”她礼貌地问。
“就那样呗,高血压、糖尿病,老年人常见的毛病。”李大山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你看看你,又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女人啊,还是要圆润点才有福气。”
来了,又开始了。来来低头抿了一口茶,没有接话。
“你表妹昨天生了个大胖小子,八斤六两!”李大山兴奋地说,“这下你姑可算放心了,女儿嫁得好,现在又添了外孙。”
“我昨天给表妹发红包了。”来来平静地说。
“你看看人家,比你小两岁,孩子都两个了。你呢?离婚这么多年,也不着急再找一个。”李大山摇头叹气,“女人过了三十五就不好找了,再拖下去只能找离婚带孩子的了。”
来来感觉胸口一阵发闷。她离婚已经五年,独自抚养小来,事业小有成就,生活充实自在。但在叔叔眼中,这些都不如“找个好人家”重要。
“叔叔,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她轻声说。
“好什么好!”李大山提高音量,“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没个男人怎么行?我认识个朋友的儿子,在税务局工作,离婚无孩,下周安排你们见个面?”
来来握紧了茶杯,指节发白:“叔叔,我真的不需要。”
茶楼里的戏曲声突然变大,像是为这场尴尬的对话配乐。来来看着叔叔脸上真切的担忧,突然意识到他并非有意贬低她,而是真的认为“女人必须依靠男人”才是幸福的道路。
这种认知源于叔叔那代人的成长环境,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叔叔,您记得我上个月得的那个新闻奖吗?”来来尝试转移话题。
“哦,那个啊。”李大山不以为意,“得奖是好事,但也不能太拼。女人事业心太强不好,会把男人吓跑的。”
来来彻底放弃了沟通的念头,只是机械地点头,偶尔应一声。
李大山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敷衍,语气变得有些伤感:“叔叔知道你现在有本事了,看不上我们这些老观念了。但叔叔是为你着想,怕你老了孤单。”
“我有小来,有事业,不会孤单的。”来来轻声说。
“那不一样!”李大山激动地说,“女儿总要嫁人的,事业也不能陪你一辈子。叔叔是过来人,看得明白。”
来来看着叔叔花白的头发和粗糙的双手,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带自己去公园玩,把她扛在肩头看花灯的场景。那时的叔叔是多么开明有趣的一个人啊。
时间不仅带走了健康,似乎也固化了他的思想。
“叔叔,我明白您是为我好。”来来最终选择让步,“但我真的过得很好,您不用担心。”
李大山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两人沉默地喝着茶,气氛尴尬。
回家的路上,来来心情沉重。她爱叔叔,感激他从小对自己的照顾,但无法接受他那些过时的观念。更让她困扰的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不适而不伤害老人家的感情。
小来正在画画,看见妈妈回来,立刻迎上来:“妈妈,叔爷爷又说了让你不开心的话吗?”
来来惊讶于女儿的敏感:“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每次和叔爷爷喝茶回来,你都不太高兴。”小来拉住妈妈的手,“下次我陪你一起去,要是叔爷爷说奇怪的话,我就说‘叔爷爷,你说得不对’!”
来来被女儿逗笑了,心里的阴霾散去一些:“小来真勇敢。但叔爷爷是长辈,我们要尊重他。”
“可是如果他说的不对,我们也要指出来呀!”小来理直气壮地说,“老师说了,平等尊重才是真正的尊重。”
孩子简单直接的世界观让来来陷入沉思。也许她一直以来的回避策略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第二天,叔叔又打来电话,这次是邀请她周末去参加一个“中老年相亲活动”。
“不是我相亲!”李大山急忙解释,“是我一个朋友组织的,很多条件不错的男士都会去。你就当陪叔叔去看看热闹。”
来来握着电话,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叔叔,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想参加这种活动。”
“就去看一眼,不喜欢我们马上走。”叔叔坚持。
“叔叔,”来来的声音微微颤抖,“我真的很感激您关心我,但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我不是必须要再婚才能幸福。”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叔叔是为你好...”李大山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知道,”来来温和但坚定地说,“但您能不能换种方式关心我?比如问问我的工作,我的写作,或者我和小来的生活趣事?”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来来握着发出忙音的电话,心里七上八下。她担心自己太过直接,伤害了叔叔的感情。
接下来的三天,叔叔没有来电话。来来既感到解脱,又有些内疚。她几次想主动联系,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第四天,门铃响了。来来开门,看见叔叔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水果。
“叔叔...”她惊讶地说不出话。
李大山看起来有些局促:“路过水果店,看见橘子不错,就买了点给小来。”
小来闻声跑出来:“叔爷爷!你好几天没打电话了!”
李大山摸摸小来的头,眼神闪烁:“叔爷爷这几天有点事。”
来来赶紧请叔叔进屋。三人坐在客厅,气氛有些尴尬。
“你上次说的那个奖...”李大山突然开口,“是什么内容的?”
来来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说上个月得的那个新闻奖。”叔叔提醒道,眼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来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是关于城市单亲妈妈生存现状的系列报道。”
“哦...写得不容易吧?”李大山问,语气生硬但真诚。
“确实不容易,采访了很多单亲妈妈,她们的故事让我很受触动。”来来开始讲述采访中的见闻,起初小心翼翼,后来见叔叔认真倾听,便越说越投入。
令她惊讶的是,叔叔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发表评论,只是偶尔点点头。
“妈妈很厉害的!”小来骄傲地补充,“她的报道帮助了很多单亲妈妈,还有人给报社写感谢信呢!”
李大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从小就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看来,这股倔劲用对地方了。”
这几乎是他第一次正面认可她的工作。来来眼睛有些湿润:“谢谢叔叔。”
从那以后,叔叔还是经常打电话或约她见面,但谈话内容悄然发生了变化。他开始询问她的工作,虽然理解有限,但至少愿意倾听。偶尔还是会冒出“女人不要太辛苦”之类的话,但频率明显减少了。
一个周日下午,叔叔约来来和小去公园散步。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炙热,银杏树叶金黄灿烂。
小来在前面跑着捡树叶,来来和叔叔慢慢跟在后面。
“叔叔最近在看什么电视节目?”来来找话题。
“就看看新闻,还有那个《舌尖上的中国》。”李大山说,“里面讲很多传统手艺都快失传了。”
“是啊,现代化进程中,很多传统东西都慢慢消失了。”来来附和。
李大山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玩耍的小来:“我们那代人的观念,是不是也像那些老手艺一样,过时了?”
来来惊讶地看着叔叔,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反思自己的观念。
“不是过时,只是时代不同了。”她谨慎地选择措辞,“就像您习惯用现金,年轻人习惯用手机支付,没有对错,只是方式不同。”
李大山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叔叔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担心你。”
“我明白。”来来轻声说。
“你爸妈走得早,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你。”叔叔的声音有些哽咽,“怕你走弯路,怕你吃亏。”
来来这才恍然大悟,叔叔那些控制欲强的表现,其实源于对已故兄嫂的承诺和对她的爱护。只是表达方式出了问题。
“叔叔,我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和小来。”她挽住叔叔的手臂,“您不用担心,多享受退休生活就好。”
李大山拍拍她的手,眼中闪着泪光:“是啊,你长大了,比叔叔想象中还要能干。”
十一月的一天,来来接到叔叔的电话,声音异常兴奋:“来来!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谁啊?”来来好奇地问。
“你小学同学王明!他现在是出版社的编辑,听说你是自由撰稿人,特别感兴趣,想跟你合作一个项目!”
来来惊讶得说不出话。叔叔居然主动为她牵线工作机会,而且没有附加任何“女人不该太拼”的评论。
“他电话我给你发过去,你自己联系。”叔叔说,“叔叔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的事,就不掺和了。”
“谢谢叔叔!”来来由衷地说。
“谢什么,举手之劳。”李大山语气轻松,“对了,周末小来有空吗?我想带她去博物馆,新开了个恐龙展。”
“她一定很高兴。”来来微笑说。
挂掉电话,来来感慨万千。叔叔的改变不是一夜之间的,但确实在发生。他学会了用她需要的方式表达关心,而不是固执己见。
周末,叔叔如约来接小来去博物馆。出门前,他悄悄对来说:“我约了王明和他太太下周喝茶,你也来,就当朋友聚聚,没压力。”
来来明白叔叔的用心,这次她没有拒绝:“好的,谢谢叔叔。”
看着叔叔和小来手牵手离开的背影,来来心里充满温暖。代际之间的观念差异或许永远存在,但只要双方愿意沟通和理解,关系就能找到新的平衡点。
她想起不久前和一位心理咨询师朋友的谈话:“改变老人家的观念就像移动大山,几乎不可能。但你可以改变自己的应对方式,设立边界,同时接纳他们的爱意。”
现在看来,她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应对方式,叔叔也在慢慢调整。这个过程不容易,但值得。
傍晚,叔叔送小来回家,两人都兴高采烈。小来抱着一本恐龙图鉴,叔叔则提着一袋给小来买的文具。
“叔爷爷今天可厉害了!”小来兴奋地说,“他不仅知道所有恐龙的名字,还给我讲了化石是怎么形成的!”
李大山有些不好意思:“都是现学现卖,前几天特意去图书馆看了几本书,怕被小来问倒。”
来来感动地看着叔叔。为了和小来有共同话题,他居然特意去学习恐龙知识。这与半年前那个固执己见的老人判若两人。
十二月初,来来的生日到了。她原本打算简单过,没想到叔叔坚持要为她庆祝。
“我订了餐厅,就我们三个人,简单吃个饭。”叔叔在电话里说。
餐厅环境优雅,菜式精致。酒过三巡,叔叔从包里拿出一个精心包装的礼物。
“生日快乐。”他有些腼腆地说。
来来拆开礼物,是一支精致的钢笔和一本皮革封面的笔记本。最让她惊讶的是,笔记本第一页上,叔叔用工整的字迹写着:“送给我的作家侄女,愿你的文字温暖更多人。”
“叔叔...”来来哽咽了。这是叔叔第一次正式认可她的职业身份。
“叔叔知道你不容易,”李大山声音低沉,“一个人带孩子,还能把工作做得这么出色。叔叔以前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就是老糊涂了。”
“没有,您一直很关心我,我知道。”来来握住叔叔的手。
小来看着这一幕,突然说:“叔爷爷现在不说那些‘女人该如何’的话了,真好!”
李大山老脸一红,摸摸小来的头:“是叔爷爷进步了,对吧?”
三人笑作一团。来来看着叔叔脸上的笑容,感觉这半年的艰难沟通都是值得的。
回家的路上,叔叔对来说:“王明那个项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已经和他谈过了,准备接下来。”来来回答。
“好,好。”李大山连连点头,“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的,尽管说。虽然我不懂你们的文化事业,但跑腿打杂还是可以的。”
来来微笑着点头。她明白,这不是客套话,而是叔叔真正支持她的表现。
睡前,小来抱着来来说:“妈妈,我觉得叔爷爷变得越来越可爱了。”
“是啊,”来来轻抚女儿的头发,“因为叔爷爷学会了用我们需要的方式爱我们。”
窗外,冬夜的星空格外明亮。来来想起这半年和叔叔关系的转变,感慨良多。尊重和边界不意味着疏远,反而是健康关系的基础。而爱,最终会找到最适合的表达方式。
她拿起叔叔送的钢笔,在新笔记本上写下:“爱的语言需要不断翻译,直到彼此都能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