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智慧
李来推开法院厚重的玻璃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与门外七月流火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衬衫领口，深吸一口气，走向诉讼服务大厅的导诉台。
“您好，我想查询一下李来诉张强合伙协议纠纷案的进展。”他从文件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案件受理通知书，递给窗口后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在电脑前敲打了一阵，抬起头：“这个案子是商事审判庭负责，您需要去三楼找承办法官。”
“谢谢。”李来点点头，捏着那份已经有些折痕的通知书，走向电梯。
电梯缓缓上升，李来的思绪飘回了半年前。那时他和大学同学张强还亲如兄弟，两人合伙开的室内设计工作室刚刚接了一个大单，前景一片光明。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六个月，曾经的兄弟会反目成仇，对簿公堂。
“三楼到了。”电子提示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商事审判庭的办公室走廊安静得让人心生压抑。李来按照指示牌找到法官助理办公室，轻轻敲门。
“请进。”
一个年轻的女孩从堆积如山的卷宗后抬起头：“有什么事吗？”
“您好，我想查询一下李来诉张强合伙协议纠纷案的进展。这是我的身份证和案件受理通知书。”
女孩接过材料，在电脑上查询片刻，皱起了眉头：“这个案子是刘法官负责的，他和助理今天上午都去参加培训了，不在院里。”
李来的心沉了一下：“那请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吧。不过法官日程很满，您最好提前打电话预约。”女孩公事公办地回答，把材料递还给他。
就这么简单？他特意请了半天假，辗转两趟公交车，跨越半个城市来到这里，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一句“不在”打发了？
“那...我能留下联系方式吗？或者有什么方式可以了解案件进展？”李来不甘心地追问。
女孩指了指墙上的公告栏：“可以扫描那个二维码，通过法院诉讼服务平台查询。不过案件如有新进展，我们也会短信通知的。”
李来道了谢，退出办公室，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他掏出手机，扫描二维码，注册，登录，终于在案件查询一栏找到了自己的案子。屏幕上简短的几行字：“案件已受理，正在审理中”。
就这么点信息？他苦笑一下，关掉手机。
走出法院大门，热浪再次裹挟了他。李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突然感到一阵无力。这场官司已经打了三个月，除了最初的立案通知，他几乎一无所知。每次打电话询问，得到的都是“正在按程序办理，请耐心等待”的回复。
“耐心？”李来自言自语，“我的耐心都快耗尽了。”
回到家中，妻子陈玲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听到开门声，她探出头：“今天去法院怎么样？有进展吗？”
李来摇摇头，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负责人不在，白跑一趟。”
陈玲擦了擦手，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别着急，这种事情急不来的。”
“怎么能不急？”李来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工作室已经停摆三个月了，客户都跑光了。再这样拖下去，就算赢了官司，我们也一无所有了！”
“那总比放弃好。”陈玲轻声说，“你不是常说，相信法律会给你们一个公正的判决吗？”
李来叹了口气，靠在沙发背上：“我是相信法律，但不相信效率。”
晚饭后，李来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望着城市的夜景。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一看，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妈。”他接通视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些。
“来来，吃饭了吗？”母亲慈祥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
“吃了。您呢？”
“刚吃完。你那边怎么样？案子有消息了吗？”
李来苦笑着把今天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
母亲在屏幕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儿子，记得你爸当年承包鱼塘的事吗？”
李来愣了一下：“记得一点，不太清楚了。”
“那会儿你才上初中。”母亲的目光变得悠远，“鱼塘承包到期，村里要收回转包给别人，你爸不同意，说是合同还没到期。为此打了整整两年的官司。”
“两年？”李来惊讶地问。
“是啊，两年。那会儿你爸每个月都要往法院跑，每次回来都气得吃不下饭。我跟他说，算了吧，咱们认赔，可他偏不。”母亲笑了笑，“你猜最后怎么着？”
“赢了？”
“不但赢了，村里还赔偿了全部损失。更重要的是，那个判决成了村里的先例，后来再也没人敢随便撕毁合同了。”母亲顿了顿，“你爸常说，打官司不光是争一时得失，更是争一个理字。理直就不怕路远，不怕等待。”
李来若有所思。
“法律这回事啊，就像煲汤，火候不到，味道就出不来。”母亲接着说，“你爸那会儿等的过程中，也没闲着，把鱼塘的经营模式重新规划了一遍。官司赢了之后，正好用上新方案，生意比以前还好。”
挂断视频后，母亲的话还在李来耳边回响。他回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整理这段时间一直想完善的设计方案。既然等待不可避免，何不利用这段时间做些有意义的事？
第二天上班午休时，李来给大学时的法学教授周老师打了个电话。周老师现在已经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
“周老师，不好意思打扰您。我有个案子想咨询一下...”李来简要介绍了情况。
“管辖权异议？”周老师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这是常见的拖延战术。对方提出异议，法院需要审查、作出裁定，如果一方不服还可以上诉。这个过程确实需要时间。”
“那一般要多久？”
“快则一两个月，慢则三四个月，都有可能。”周老师说，“不过你不用太担心，这种异议多半是没有实质理由的。重要的是，你要利用这段时间做好充分准备。”
“准备什么？”
“证据啊。”周老师耐心解释，“合伙纠纷最重要的是把账算清楚。我建议你找个会计，把你们合伙期间的每一笔收支都理清楚。胜算往往藏在细节里。”
挂了电话，李来感到一丝明朗。对啊，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准备。
周末，李来约见了注册会计师赵明。赵明是他高中同学，现在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
“要把两年多的账目全部理清？”赵明翻阅着李来带来的一箱财务资料，挑了挑眉，“这可是个大工程。”
“费用方面你不用担心，该多少就多少。”李来说。
赵明笑了：“老同学了，谈什么钱。我感兴趣的是这个案子本身。”他抽出一本账本，“你看这里，这几笔转账很可疑啊。”
两人在李来的书房里泡了整个周末，一页一页地核对账目。随着工作的深入，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浮出水面。
“看这里，”赵明指着一笔两万元的支出，“这笔钱注明是‘材料采购’，但没有附发票，收款方也是一家从没合作过的公司。”
李来皱起眉头：“我记得这笔，张强当时说是紧急采购，先付款后补票，但后来一直没见到发票。”
“类似的情况还有好几处。”赵明说，“我建议把这些疑点全部列出来，作为证据提交给法院。”
周一的早晨，李来再次来到法院。这次他提前打电话确认刘法官在办公室。
“李来是吧？”刘法官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戴着金丝眼镜，神情严肃，“你的案子我看过了，对方提出了管辖权异议，我们正在审查。”
“刘法官，这是我整理的一份补充证据材料。”李来递上周末和赵明一起准备的文件，“里面详细列出了合伙期间的财务疑点。”
刘法官有些意外地接过文件，翻阅了几页：“这份材料很详细啊。你是怎么想到要整理这个的？”
“既然要等待，不如做点有用的事。”李来如实回答。
刘法官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要是每个当事人都像你这样想，我们的工作就好做多了。”他合上文件，“管辖权异议我们会在法定期限内作出裁定。你放心，法院对待每个案件都是认真负责的，只是案件量大，需要排队处理。”
“我理解。”李来点点头，“只是工作室停摆太久，损失每天都在增加...”
“我明白你的焦虑。”刘法官表示理解，“但法律程序有它的节奏。就像农民种地，播种后要耐心等待收获，急不得的。”
带着稍微安定的心情，李来离开了法院。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他偶遇了高中同学王律师。
“合伙纠纷？”王律师听了李来的情况，感同身受地点头，“我去年也代理过类似的案子，前后拖了快一年。”
“这么久？”
“是啊，各种程序走完就需要这么长时间。”王律师说，“不过我的当事人利用那段时间做了件事——他重新梳理了自己的客户资源，开辟了新的业务渠道。官司打赢的时候，他的新公司已经初具规模了。”
“也就是说，等待不一定是坏事？”
“当然不是。”王律师笑了，“法律程序给人的感觉是被动的等待，但实际上，它是给你留出了准备和思考的时间。聪明的当事人懂得利用这段时间。”
这番话让李来豁然开朗。回到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瘫在沙发上抱怨，而是径直走进书房，打开电脑。
“你干什么呢？”陈玲好奇地问。
“我打算重新规划工作室的发展方向。”李来说，“既然有时间，不如好好想想未来的路怎么走。”
接下来的几周，李来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中。他分析了工作室过去的项目，总结了成功和失败的经验；调研了市场需求的变化，制定了新的业务规划；甚至还联系了几个老客户，获得了他们的支持承诺。
一个月后，法院终于作出裁定，驳回了张强的管辖权异议。案件进入实体审理阶段。
再次见到刘法官时，他注意到了李来的变化：“你看上去状态不错。”
“利用等待的时间做了些规划。”李来递上新的证据材料，“这是我们对合伙期间全部项目的收益分析，以及未来三年的业务规划。”
刘法官仔细翻阅着材料，频频点头：“很专业。这些材料对案件审理会有很大帮助。”
庭审那天，李来平静地坐在原告席上。当他展示出精心准备的财务分析报告和详细的工作室发展规划时，明显看到了张强和他律师脸上的惊讶。
休庭后，刘法官把双方叫到调解室：“案件事实已经比较清楚了。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调解的意愿？”
张强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的律师开口了：“我的当事人愿意在合理范围内进行调解。”
经过两个小时的协商，双方最终达成了调解协议：张强承认违约，同意赔偿李来相应损失，同时放弃对工作室的一切权利主张。
走出法院，阳光明媚。李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恭喜。”身后传来刘法官的声音。
“谢谢您，刘法官。”李来真诚地说。
“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刘法官微笑着说，“你知道吗，在法院工作这么多年，我见过太多当事人。有的人在等待中焦躁不安，最终影响了案件的正常审理；有的人像你一样，把等待变成准备的机会，最终赢得了更好的结果。”
李来若有所思：“所以等待本身就是一种考验？”
“更是一种智慧。”刘法官点点头，“法律不鼓励急躁，它给予每个人充分的时间去思考、准备。懂得善用这段时间的人，往往能笑到最后。”
回到家，李来把调解书放在茶几上。陈玲拿起看了看，眼睛湿润了：“终于结束了。”
“不，是刚刚开始。”李来搂住妻子的肩膀，“我已经联系了几个老客户，他们都很支持我们重新开始。下周一，工作室就能重新开业了。”
那天晚上，李来在日记本上写下一段话：“法律有自己的节奏，生活也是。等待不是停滞，而是积蓄力量的必经之路。感谢这段看似漫长的等待，让我有机会重新审视过去，规划未来。相信所有的努力，最终都会有好的结果。”
窗外，华灯初上。李来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将是全新的开始。而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