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深秋,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京城的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
那风不再是初秋时节带着桂香的温软,而是化作了锋利的刀子,刮在人脸上,带着一种彻骨的凉意。
成国公府广阔的庭院之内,原本葳蕤的草木也尽数染上了一层枯黄,唯有那几株不畏严寒的苍翠松柏,依旧是挺拔地立在萧瑟的秋风之中,为这偌大的府邸,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秋诚如今已是在工部任职,虽说那衙门里清闲得能淡出鸟来,可终究也是官身,不能再像以往那般,随心所欲地待在家里。
于是,这偌大的国公府后院,便也彻底地成了女人们的天下。
正院的暖阁之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碳,将满室的寒意都给驱散得一干二净。
陆宜蘅今日穿了一身端庄的绛紫色褙子,正极为专注地看着手中那本早已是被翻得有些卷了边的账册。
她那张总是充满了精明与威严的俏脸上,此刻却是带着几分只有在独处之时才会流露出的疲惫。
“夫人。”一旁的侍女青棠极为贴心地为她奉上了一杯早已备好了的热茶,柔声劝说道,“您都看了一整个上午了,还是歇歇吧。仔细伤了眼睛。”
月绫几人被调走后,有些秋诚的丫鬟也会来陆宜蘅这儿轮值几天了。
倒不是人手不足,只是陆宜蘅想从她们那儿问问有关秋诚的私事罢了。
陆宜蘅闻言,这才终于是缓缓地抬起头来。
她极为疲惫地揉了揉自己那早已是有些酸涩的眉心,缓缓地摇了摇头。
“无妨。”陆宜蘅说道。
“诚儿他如今既已是入了仕,这府里能帮上忙的就又少了一个,我是得好好打理着。”
她说着,又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却从门外缓缓地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道同样是充满了温婉意味的熟悉声音,便带着几分笑意地传了进来。
“姐姐这又是说的哪里话?”
只见陆知微身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裙,手中还极为随意地捧着一本不知名的书卷,正含笑地走了进来。
“这偌大的国公府,难道还会缺了人手不成?”
“你这丫头,就知道说风凉话。”
陆宜蘅看着她,那双总是充满了算计的凤目之中,也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属于长姐对妹妹的宠溺。
“快过来坐。”
陆知微便自然地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又极为熟练地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香茗。
“姐姐你就是这般,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她看着陆宜蘅,那双总是温柔如水的眸子里,充满了不赞同的意味。
“这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的管事,难道还不够你使唤的?”
“他们,又哪里有我这般地尽心?”陆宜蘅看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姐妹二人正说着话,一阵充满了青春活力的银铃般的笑声,便又从门外传了进来。
“母亲!小姨!”只见秋莞柔与秋桃溪姐妹二人,正一前一后地,携手走了进来。
秋莞柔今日穿了一身极为温婉的鹅黄色襦裙,那张温婉娴静的俏脸上,此刻也同样是挂着一抹充满了欢喜的甜美笑容。
而她身旁的秋桃溪则更是离谱。
她竟是极为没有形象地,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劲装,手中还极为随意地提着一柄被她给盘得油光发亮的木剑。
那副模样像极了哪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你们两个......”陆宜蘅看着她们,只觉得一阵头疼,“又跑去哪里疯了?”
“母亲!”秋桃溪极为不满地嘟起了小嘴,“我才没有疯呢!我方才,是在后院里,练习哥哥他教我的剑法呢!”
她说着,还极为得意地在空中虚劈了几下,那副模样充满了说服力。
“好了好了,你哥哥怎么连这种东西都教你?”陆宜蘅看着她这副充满了孩子气的可爱模样,也是无奈。
“快些将你那破木剑给放下了。仔细磕着碰着了。”
于是,片刻之后,这间本还算得上是清净的暖阁之内,便已是坐满了人。
四位无论是从容貌,还是从气质之上,都堪称是无可挑剔的绝色女子,就这么极为随意地围坐在一处。
一边品着香茗,吃着精致的糕点,一边极为闲适地聊着天。
“说起来......”陆宜蘅看着窗外那早已是变得萧瑟了的庭院,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也不知诚儿他在外面过得如何。”
“母亲您就放心吧。”一旁的秋莞柔极为懂事地劝说道,“诚弟他那么聪明,定然是不会有事的。”
“就是就是!”秋桃溪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极为不满地说道:
“哥哥他如今可是出息了!每日里都忙着与那些同僚们应酬,都快要将我们这些家人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陆宜蘅听着她这充满了孩子气的抱怨,心中也是好笑。
她看着眼前这三个同样是关心着那个少年的女子,那颗本还充满了担忧的心,竟也在不自觉间安定了不少。
“姐姐。”陆知微看着陆宜蘅,笑着说道。
“你便莫要再这般地杞人忧天了。诚儿他如今既已是长大了,自然是该有自己的天地才是。”
“我自然是知道的。”陆宜蘅看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可......可我这心里,终究是放不下。”
她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那双总是充满了精明的凤目之中,闪过了一丝算计的光芒。
“说起来......”她看着陆知微,极为随意地问道,“知微你觉得,这京中,可还有什么尚未婚配的、品貌端庄的大家闺秀?”
陆宜蘅当然不是为了真给秋诚找个媳妇,那她的桃溪怎么办?
她只是为了再警醒一番秋莞柔罢了。
陆知微那颗本还算平静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咯噔”了一下!
她极为不自然地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借此来掩饰自己眼底深处的复杂情绪。
“姐姐......”她看着陆宜蘅,声音里充满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怎么突然之间,问起了这个?”
“还能是为了什么?”陆宜蘅看着她,极为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为了诚儿了。”
“他如今,也已是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要早些地为他物色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才是。”
她说着,又故作弃地看了一眼身旁那个,正极为没有形象地与一盘桂花糕奋战的自家小女儿。
“总不能,让他日后,也娶一个像桃溪这般不知礼数的野丫头吧?”
“——母亲!”秋桃溪极为不满地抗议道,“我才不是野丫头呢!”
只可惜,陆宜蘅最后也没能从陆知微嘴里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她预料里,这时候陆知微应该说“桃溪多好啊,最适合诚儿了。”
可陆知微神色不安,竟像是真的在为秋诚好好考量,不免让陆宜蘅有些失落。
难道......难道我的桃溪真就这么无药可救?
......
秋日渐深,寒意也一日浓过一日。
致知书院之内,长公主谢青禾那座雅致的小院,终究是没能抵挡住这季节更迭的萧瑟。
她好不容易才从江南之地寻来了些名贵的花草,又极为讲究地将它们安置在了院中的各处。
本是想着能为自己这处清冷的居所,平添几分文人雅士的清雅与风骨。
可谁知,这些娇贵的花儿,才刚一入秋,便已是被那无情的寒霜给尽数地摧残了,只留下一片枯黄的败叶,在萧瑟的秋风之中瑟瑟发抖。
谢青禾披了一件用上好的云锦裁成的华贵大红色斗篷,正极为烦躁地在院中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这可怎么办呀?”她看着满院的狼藉,那双总是充满了慵懒与妩媚的丹凤眼里,这回盛满了不加掩饰的烦闷。
“不是说是抗冻的品种么,我的花儿怎么还是都冻死了?”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了促狭笑意的声音,却从她的身后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呵呵......”只听那人笑道,“冬天养花,还是露天养在外头。想不养死也难啊。”
谢青禾极为不悦地转过头去,正要开口,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竟敢来触自己的霉头。
可当她看清来人的模样时,那到了嘴边的训斥,却又都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只见秋诚与七公主谢云微二人,正一前一后地朝着这边联袂而来。
“哟呵!”她看着眼前这对充满了违和感的组合,那双本还充满了不悦的丹凤眼里,瞬间便闪过了一丝讶异。
“倒是个少见的组合。你们怎么能凑到一处的?”
“青禾姑姑!”
她话音刚落,早已是迫不及待的谢云微,便已是如同乳燕投林一般,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她的身边,极为亲昵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云微来看你啦!”
秋诚看着她这副充满了天真烂漫的可爱模样,嘴角不由得狠狠地抽了抽。
——这七公主,分明就是陪着自己前来打探花轻弦住处的。
——结果,竟也能这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是特意前来看望长公主殿下的。
——这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怕才是她能在皇宫之内,成为最受宠爱的公主的真正原因吧。
——唉,若是云徽也能学得她这半分的皮毛。
——想来,处境也会好上许多。
秋诚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而另一边,谢青禾看着正抱着自己胳膊,不停撒娇的谢云微,那颗本还充满了烦躁的心,竟也在不自觉间,被她这充满了活力的可爱模样给融化了不少。
她伸出手,宠溺地摸了摸谢云微那颗梳着精致发髻的小脑袋,笑着说道:
“你这小嘴倒是甜得很。特意来看我?前儿不是刚在宫里见过?”
“人家又想姑姑了嘛~”
“哼!”谁知,谢青禾听完,却是极为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她可不是那么庸俗的人,会被这般充满了虚伪意味的甜言蜜语给欺骗。
谢青禾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那个自始至终都只是含笑看着这一切的少年。
“诚儿......”她看着秋诚,笑吟吟地问道,“你呢?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秋诚上前一步,对着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长公主殿下。”他笑着说道,“我这次过来,确实是为了向您打听一些消息。”
“我就知道。”谢青禾看着他,极为得意地一笑。
随即,她又将目光,重新落在了身旁那个还在装模作样的谢云微身上。
“你这丫头!”谢青禾看着谢云微,那双丹凤眼里盛满了“我早已看穿一切”的自信,“怕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吧?”
“还说什么想我了,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谢云微见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早已被看了个通透,可爱的小脸上也表现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尴尬。
她嘟了嘟嘴,随即又怕冷似的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狐裘斗篷,理直气壮地说道:“姑姑!外面好冷啊!我先进去啦!”
说罢,她便逃也似地走了。
谢青禾看着她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只觉得一阵哭笑不得。
她转过头,看着身旁这个同样是一脸无奈的少年,正要开口。
却又听见秋诚,将方才那个话题给重新地捡了起来。
“长公主殿下,”他看着眼前这满院的狼藉,缓缓说道。
“我方才说,花在外面会冻死,这我当然也知道。可是,您这屋里,可是因为没地方留给它们,才只能在院子里放吗?”
“不然呢?”谢青禾看着他,没好气地说道,“难不成,还要将它们都给搬进我的卧房里去不成?”
“我只是想着......”秋诚看着她,深邃的眸子里有些无奈。
“如果真的不喜欢的话,长公主殿下您,也不用逼着自己去养什么花吧?”
“没有真正与之相匹配的内心,再多的装饰,也只会显得丑陋。”
谢青禾的身子猛地一僵。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内心竟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许久,她才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好你个诚儿!”谢青禾故作不满地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嗔怪道,“竟然还敢说我的坏话?!”
......
因为怕冷,谢云微比二人快了许多步,已经先行地溜进了温暖的屋里。
谢青禾正要与秋诚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屋里竟是传来了一声充满了惊讶的少女娇呼。
她心中猛地“咯噔”一下!
——遭了!
——那本......那本不知羞耻的破书!
——我......我竟是忘了将它给收起来了!
谢青禾心中警铃大作,也顾不上再与秋诚多言,连忙提着裙摆快步地走了进去。
“——云微!桌子上的东西不许看!”
可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那房间之内,谢云微早已将那本话本给拿在了手里。
那张从来充满了骄纵的可爱小脸上,此刻早已红霞满布。
“姑姑......”她看着谢青禾,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这是......这是什么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