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龙那充满了稚气,却又无比笃定的话语,使得整个场面顿时就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只有那萧瑟的秋风,吹过光秃秃的田埂,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是在为某个不为人知的悲剧,奏响着哀鸣。
刘县令那双被肥肉挤成缝隙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而岳山则依旧面沉如水,只是那紧握着腰间佩刀的手,又紧了几分。
秋诚没有理会这二人的反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道出了惊天秘密而显得有些不安的放牛娃,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详细说说?”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得仿佛只是在询问今日的天气。
马二龙被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搞得有些发懵,但他还是极为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自己那段深藏于心的记忆,如同画卷般,缓缓地铺陈开来。
......
数日前的深夜,马头村西侧那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里,月凉如水,寒鸦悲啼。
马二龙正牵着自己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之上。
他本不该在这般夜深人静之时,还流连于外的。
只是,白日里,村东头那家为富不仁的张大户,非要说他家的牛吃了自家的庄稼,极为不讲道理地便将他给扣了下来,逼着他做了一整日的苦力,这才堪堪地将他给放了回来。
村里村民为人都还不错,但总归是有坏人的,出现坏人的概率还不低。
他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也顾不上去寻些吃食,只想着要快些将自己这个唯一的伙伴给送回破败不堪的牛棚里去。
就在这时,一阵极力压抑的细微啜泣声,却突兀地从不远处的密林深处传了过来。
马二龙的心中猛地一惊。
他本就是个孤儿,平日里没少被村里那些顽劣的半大孩子们欺负,性子早已是比同龄人要警惕得多。
他下意识地便要拉着自己的老黄牛,躲到一旁的草丛里去。
可那哭声,听起来却又并不像是鬼魅,反倒......反倒更像是个伤心到了极点的女子。
他那颗本还充满了警惕的心,瞬间便被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给彻底地占满了。
马二龙将自己的老黄牛给拴在了一棵树上,又极为熟练地将自己那瘦小的身子隐匿在了浓密的灌木丛之后,只探出半个小脑袋,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望了过去。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副让他此生都无法忘怀的景象。
只见那片被月光映照得如同白昼般的林间空地之上,两道熟悉的身影,正一前一后地相对而立。
走在前面的,是村里人尽皆知的马家大嫂,阿莲嫂子。
她今日穿了一身极为朴素的粗布衣裙,一头乌黑的秀发也只是极为随意地在脑后挽了个发髻。
可即便是这般素净的打扮,也依旧是难掩她那充满了温婉气息的动人风情。
此刻,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羞涩笑意的脸庞上,却早已是布满了晶莹的泪痕。
那纤秀而又单薄的身子,更是在清冷的夜风之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看起来是那般的无助,那般的可怜。
而在她的对面,站着的,则是那个平日里待自己最好、也最是让自己敬佩的马柘大哥。
马二龙看着他们二人,那颗本还充满了好奇的小脑袋瓜里,瞬间便充满了深深的疑惑。
——这么晚了,阿莲嫂子和马柘大哥,怎么会在这里?
他心中正这般想着,便见那阿莲嫂子,极为不舍地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个看起来便颇有分量的陈旧布袋,极为固执地要塞到马柘的手里。
“阿柘,”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哭腔,充满了哀求,“你听嫂嫂的话,快些拿着这些钱,离开这里吧!”
“你还年轻,又有才学,去了别处,总能有出头之日的!若是再留在这里,只会被那些天杀的狗官,给活活地逼死啊!”
马柘看着她,那张总是充满了温和笑意的清俊脸上,此刻也同样是布满了痛苦与浓得化不开的自责。
“嫂嫂,”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不能要。”
“这是你和大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血汗钱。我......我一个早已是被废了前程的废人,拿着它,又有何用?”
“胡说!”阿莲嫂子听完,情绪却是愈发地激动了起来,“什么叫废人?!我们家阿柘,可是堂堂的秀才公!是这整个马头村里,最有出息的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人还好好的,那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着,竟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那双早已是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阿柘!就算嫂嫂求你了!你就当是为了我,为了你大哥!你就走吧!”
马柘见状,那颗早已是被折磨得麻木了的心,瞬间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狠狠地攥住了,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连忙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极为轻柔地便要将跪倒在地的嫂嫂给搀扶起来。
“嫂嫂!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极为自然地抬起衣袖,为她拭去了脸颊之上的泪痕。那动作,是那般的温柔,那般的亲昵。
阿莲嫂子却固执地不肯起身,只是仰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哀求道:
“阿柘,你若是不答应,嫂嫂今日便长跪于此,不起来了!”
马柘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更是酸楚。
他知道,嫂嫂这是铁了心要让自己离开。
可他......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拿着这笔钱,一走了之?
“嫂嫂,你听我说。”马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切。
“我若是走了,刘县令他们寻不到我,定然会将怒火都发泄到你和大哥的身上!我......我岂能连累你们?!”
“我们不怕!”阿莲嫂子却是极为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们只是寻常的庄稼人,他刘县令就算再如何地胆大包天,也断然不敢将我们怎么样的!可你不一样!你是读书人,是官身!他有的是法子来折磨你,陷害你!”
她说着,更是用力地将手中的钱袋塞进了马柘的怀里。
“快走!阿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马柘的情绪也终于彻底地失控了。
他一把将怀中的钱袋丢在地上,那双总是充满了温和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疯狂。
“我不走!”他看着阿莲嫂子,声音嘶哑地吼道,“我哪里都不去!我便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他猛地伸出双臂,不顾一切地便将眼前这个还在苦苦哀求的女子,给紧紧地揉进了自己的怀里!
阿莲嫂子的身子猛地一僵,那双本还充满了哀求的眸子里,瞬间便被惊慌与羞涩给彻底地占满了。
她下意识地便要挣扎,可马柘的双臂却如同铁钳一般,将她死死地禁锢住,让她动弹不得。
“嫂嫂......”马柘将头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间,那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就让我......就让我再抱一会儿......”
“就一会儿......哪怕是为了咱们的孩子......”
阿莲嫂子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那股充满了男性气息的温热与力量,那颗本还充满了慌乱的心,竟也在不自觉间,渐渐地软了下来。
她不再挣扎,只是任由他这么抱着,那双温柔的眸子里,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心疼与怜惜。
而躲在暗处的马二龙,将这一切都给尽收眼底。
他虽然听不清二人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可那副充满了暧昧意味的画面,却早已是如同烙铁一般,深深地烙印在了他那颗本就充满了各种幻想的小脑袋瓜里。
——原来......
——原来村里那些长舌妇们说的,竟是真的!
——马柘大哥他,竟真的与阿莲嫂子有不该有的私情!
......
马二龙的话语依旧是在这充满了压抑气息的院落之内久久地回荡。
本来还被吓破了胆的刘县令,在听完他这番话之后,那颗本已是沉入了谷底的心,瞬间便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猛地便又重新地燃起了希望!
“——世子爷!”
他极为激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那张肥脸上,写满了“你看我说的对吧”的得意。
“您......您听到了吧?!下官......下官可没有说谎啊!”
“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竟真的与自己的亲嫂子,行那等不知廉耻的腌臜之事!”
他看着秋诚,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此等有违人伦的畜生,便是死上千次万次,那也是死有余辜啊!”
一旁的岳山,在听完那孩子的讲述之后,那张总是充满了坚毅的脸上,神情也变得极为复杂。
他没有说话。
只是极为默契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的白衣少年。
他在等。
等着自家世子爷的最终决断。
而秋诚,却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刘县令那充满了煽动意味的话语。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意的俊朗脸上,神情无悲无喜,看不出半分的情感波澜。
可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却早已是微微地眯了起来,眼底深处闪烁着锐利的审视光芒。
许久,他才缓缓地开了口。
声音平淡得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