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知者号”在广袤的虚空中静默航行，仿佛一枚徜徉于无垠深海的夜光水母。船舱内，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笼罩着三人。方才那宇宙海绵状大尺度结构的惊鸿一瞥，太过恢弘，太过震撼，以至于言语都显得苍白。那种置身于宇宙“骨架”之上、俯瞰百亿光年结构的视角，带来的是深入灵魂的谦卑与对自然法则的敬畏。
傅博文小朋友不再像之前那样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他抱着膝盖坐在观测椅上，大眼睛望着窗外看似稀疏平常的星空，小脑袋里显然还在努力消化着那张由无数星系组成的、光芒璀璨又暗藏玄机的巨网。
“爷爷，”他终于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那些黑黑的大洞……还有把星星串起来的、看不见的‘线’……它们真的是由‘暗物质’做的吗？可是，‘暗’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怎么会有‘物质’呢？它到底是什么呀？”
傅水恒教授与陈智林博士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的神情。之前的旅程，他们间接推断过暗物质的存在——是它提供了额外的引力，塑造了宇宙的结构；也提及过暗能量——是它在与引力对抗，推动宇宙加速膨胀。但它们究竟是什么，始终是笼罩在物理学天空上的最大乌云。
“博文，你问到了现代物理学最核心的谜题之一。”傅水恒教授的声音温和而严肃，“暗物质和暗能量，它们不像我们熟悉的原子、分子，它们不发光、不反射光、也不吸收光——至少不与电磁力发生我们已知形式的相互作用。所以，我们的眼睛，我们的光学望远镜，甚至x射线、射电望远镜，都直接‘看’不到它们。我们之所以知道它们存在，就像知道风存在一样——虽然看不见风本身，但我们可以看到被风吹动的树叶，感受到它拂过脸庞的力量。”
陈智林博士接过话，用更具体的例子解释道：“对，博文。比如，我们通过观测星系旋转的速度，发现星系外缘的恒星绕中心旋转的速度太快了，按照可见物质提供的引力，它们早就应该被甩飞出去了。这就好像一个旋转的摩天轮，如果只有中间那点材料，外圈的座舱早就飞出去了。所以，一定存在我们看不见的、大量的‘暗物质’，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引力‘光环’，包裹着星系，把它们紧紧束缚在一起。”
“还有，”傅水恒教授补充道，“我们通过观测遥远的超新星，发现宇宙不仅在膨胀，而且在加速膨胀！这就像你向上抛一个球，它不但不落下来，反而越飞越快。这太反常了！必定存在一种充斥全宇宙的、具有‘斥力’性质的能量在背后推动，这就是‘暗能量’。它似乎是与引力相反的力量，在把宇宙往‘散’里拉。”
博文努力理解着：“所以……暗物质像胶水，把东西粘在一起；暗能量像……像吹气球的气，把宇宙越吹越大？”
“非常精彩的比喻！”陈智林博士由衷地称赞，“虽然不完全精确，但核心思想非常到位。可见物质，也就是我们能看到的这一切，只占宇宙总质能的区区5%。而暗物质占了大约27%，是塑造宇宙结构的主力‘建筑师’；暗能量则占了约68%，是决定宇宙最终命运的‘总导演’。我们熟悉的世界，反而像是漂浮在这片未知海洋上的几座小岛。”
傅水恒教授的目光投向导航星图，一个被高亮标记的、引力波网络中被称为“原始信息喷涌口”的坐标正在前方闪烁。“理论上，那里存在一个……‘白洞’。”
“白洞？”博文又听到了一个新名词。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黑洞的反面。”傅教授解释道，“黑洞是只进不出，连光都无法逃脱的引力深渊。而白洞，根据某些理论推测，是只出不进，不断从内部向外喷射物质和能量的‘源泉’。它可能是连接不同时空区域的桥梁——虫洞——的另一端。更重要的是，有假说认为，白洞喷涌出的，不仅仅是普通物质，可能还携带着关于宇宙最底层结构，包括暗物质和暗能量的原始信息！”
“求知者号”开始减速，前方的空间出现了奇异的景象。并非有什么可见的天体，而是一片区域的空间本身，像是在微微“沸腾”，偶尔有极细微的、转瞬即逝的闪光，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出的气泡。飞船的超维感应器发出了尖锐又兴奋的鸣响，显示着那里有极其强大的能量流和时空曲率变化。
“我们到了……信息喷涌区的边缘。”陈智林博士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低沉，“必须极其小心，白洞的喷发是宇宙中最剧烈的活动之一，其能量足以撕裂恒星。”
傅水恒教授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飞船，稳定在一个被认为是相对安全的轨道上。“我们不需要靠得太近。‘求知者号’装备了最新型的‘量子场谐振感应器’和‘时空微曲率探针’。我们可以尝试捕捉并解析那些喷涌出的、非电磁波形式的‘信息流’，或许能间接‘触摸’到暗物质和暗能量的效应。”
随着指令下达，飞船前方伸出了数个非实体结构的感应探针，它们开始以特定的频率与喷涌区的时空背景场进行“谐振”。
刹那间，主观测屏上的景象再次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没有绚烂的光影，没有震耳欲聋的声响。屏幕上展现的，是一种极其抽象，却又蕴含着无比深邃信息的“感知图景”。
那是一片深邃的、仿佛由最纯粹的“存在感”构成的背景海洋。它无处不在，渗透一切，仿佛宇宙的“底布”。这就是暗物质的间接感知影像！它并非由粒子构成的模样，而更像是一种均匀、稳定、几乎没有任何剧烈波动，却拥有着巨大“质量感”和“引力拖拽感”的场。当飞船的虚拟感知“触碰”到它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向内的、稳定的、无处不在的牵引力。它温和而强大，如同宇宙的骨架和肌肉，默默地将物质凝聚在一起，维持着星系、星系团乃至整个宇宙网的结构稳定。它给人的感觉是冷静、凝聚、秩序。
“这就是……暗物质的‘触感’吗？”博文屏住呼吸，虽然无法真正触摸，但那感知图像传递出的“凝聚”与“牵引”之意是如此清晰。
“是的，”陈智林博士激动地记录着数据，“它不闪烁，不活跃，几乎像宇宙中最‘懒’却又最基础的存在。但它提供的引力，是塑造了我们所见一切结构的无形之手！”
而在这片暗物质的“稳定海洋”背景之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被凸显出来。那是一种微弱的、却无处不在的、仿佛从空间本身每一个点渗出的向外推斥力——暗能量的感知效应！
与暗物质那种向内凝聚的“质感”相反，暗能量给人的感知是一种弥散的、膨胀的、加速分离的趋势。它不像任何已知的能量形式，没有源头，没有方向，均匀地充满所有空间，并且随着空间本身的膨胀，它的总量似乎在增加，导致斥力越来越强。它仿佛在轻柔而坚定地将宇宙的“底布”本身向外拉伸，将暗物质纤维拉长，将星系节点推离。它给人的感觉是空灵、扩散、寂寥。
“看那里！”傅水恒教授指向感知图中一条横贯的、由暗物质勾勒出的宇宙纤维的模拟图像。在暗能量的“推斥”背景下，这条纤维正在以极其缓慢、却无法逆转的速度被拉伸、变得稀疏。“这就是正在进行的战争——暗物质的引力试图维持结构的紧密，而暗能量的斥力则在试图将它稀释、瓦解。目前看来……暗能量占据了上风。”
博文看着那象征着宇宙命运的、无声的拉锯战，喃喃道：“所以……最终，那个像海绵一样的大网，会被……拉断吗？所有的星星，都会互相远离，直到看不见彼此吗？”
傅水恒教授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根据目前的观测和现在的直接感知，如果暗能量的性质和强度保持不变，那将是宇宙最可能的结局——‘大冻结’或‘热寂’。所有恒星都会熄灭，所有结构都会被撕裂，宇宙将在极致的寒冷、黑暗和孤独中走向终点。”
这个结论让舱内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寂静。感知着那构成宇宙95%江山的神秘力量，它们不再是教科书上冷冰冰的概念，而是真实可感、决定着一切存在之最终命运的巨大实在。一种面对宇宙尺度的、无可逃避的物理规律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这次前所未有的“直接感知”，虽然未能揭示暗物质和暗能量的终极本质（它们是由未知粒子构成？还是需要修改引力理论？亦或是时空本身的属性？），但它无比真切地让三人体验到了它们的存在和它们那统治性的力量。
“求知者号”缓缓撤离了白洞信息喷涌区。船舱内，那关于暗物质“凝聚”与暗能量“扩散”的触感，仿佛仍停留在他们的意识深处。
傅博文看着窗外遥远的星光，轻声说：“虽然听起来有点难过……但是，能知道宇宙是怎么一回事，哪怕结局不那么美好，也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对吧？”
陈智林博士摸了摸他的头，感慨道：“说得对，博文。认识真相，本身就是文明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无论结局如何，探索的过程，理解的瞬间，本身就充满了光辉。”
傅水恒教授望着深邃的星空，目光仿佛穿透了亿万年的未来：“是的。而我们的旅程，还差最后一步。在知晓了宇宙的过去（结构形成）和 present（加速膨胀）之后，我们还需要去寻找……那最终的线索，那或许隐藏在宇宙诞生之初的、关于所有可能性（包括其他命运）的答案。”
他们携带着对暗物质与暗能量最直接的身心感知，向着那蕴含宇宙终极秘密的源头，继续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