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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着雪粒,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皮肤时带着刺骨的疼,连呼吸都要先在喉咙里暖一暖,才能吐出一团白蒙蒙的雾。

汴梁皇城之内,暖阁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烟气袅袅缠绕着梁上的雕花,却驱不散徐天眉宇间凝结的沉郁。

他每日必至宣政殿,对着那幅用绢布拼接而成的巨大燕云舆图,久久伫立舆图上用朱砂标注的州府,一半染着 “吴” 字旗,一半仍标着 “唐” 或 “契丹”,红色与黑色的交界线,恰是此刻最惨烈的战场。

来自前线的军报用蜡丸密封,经八百里加急送达,虽因路途遥远总有一两日滞后,却每一份都染着血污、带着烽火气。

徐天指尖捏着一份刚拆封的帛书,上面是杜仲派斥候送来的简报,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杜仲仍在炮击幽州西城,缺口扩至三十丈,夯土松动;崔协、石守信苦守渝关,击退契丹大小攻势十七次,我军伤亡逾四千,然士气未堕,将士皆愿死战;耶律德光驱汉民为前驱,攻城之法越发歹毒,渝关箭矢、火油将尽,水师补给仅够支撑五日;伪唐义武镇援军一触即溃,确无战心,已斩其将,俘千余……”

徐天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舆图上幽州与渝关的位置,指腹磨过 “幽州” 二字旁边标注的 “西城缺口”,目光锐利如鹰隼。

他深知,这场北伐的关键,已然系于这两处血肉磨坊般的战场。幽州不下,则燕云之心腹不除,李存勖虽弱,却仍能依托此城牵制大军;渝关若失,则北方门户洞开,耶律德光的五万铁骑南下,杜仲部腹背受敌,此前所有战果都将化为泡影。

他远在千里之外,纵有万千谋略,亦无法即时干涉前线指挥,所能做的,唯有信任杜仲、崔协这些从尸山血海中拼出来的将领,以及倾尽国力,持续不断地向前线输送兵员、粮秣、军械,哪怕这意味着汴梁府库要被掏空,哪怕要从淮南、江南调运粮草,让漕运的民夫冒着寒冬赶路。

“来人。” 徐天转过身,声音在暖阁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传张谏、高郁即刻来见。另外,快马传旨王神机,军工坊昼夜不息督造器械,床弩、震天雷、破甲箭,造多少送多少,直送登州水师大营,由徐忠转运前线!”

内侍躬身应诺,快步退出。不多时,张谏与高郁便联袂而来。张谏身着绯色三品官袍,头发上沾着雪粒,显然是冒雪从户部衙门赶来;高郁则穿着青色官袍,腰间挂着个皮质算袋,手里还攥着一本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粮草数目。

“陛下。” 二人躬身行礼。

徐天指着舆图,沉声道:“前线军情紧急,渝关箭矢将尽,幽州攻城需更多炮石。张谏,你即刻协调各州府,从淮南、江南调运粮草,优先供给登州水师;高郁,府库中现存的军械、甲胄,除留足汴梁守备所需,其余全部调拨前线,哪怕暂时掏空府库,也要保障北征大军供给!”

张谏眉头微蹙,却还是躬身应道:“臣遵旨。只是淮南刚经历南征,粮秣储备本就紧张,若强行调拨,恐影响民生……”

“民生固然重要,但燕云若失,江淮亦无宁日。” 徐天打断他,语气坚定,“告诉淮南百姓,待北伐胜利,朕必免淮南三年赋税,以补偿今日之劳。”

高郁也上前一步,翻开账册:“回陛下,府库现存明光铠三千副、床弩五十架、震天雷两千枚,若全部调拨,汴梁仅余甲胄千副、弩箭万支,守备恐有不足。”

“不足也得调。” 徐天目光扫过账册,“汴梁有周本八万守军,且李存勖困守魏州,无力来犯,暂时的守备空虚,朕担得起。但前线将士若缺了军械,就是拿命去填,这个后果,朕担不起。”

张谏与高郁对视一眼,不再多言,齐声应道:“臣等遵旨,即刻去办!”

二人退出后,徐天再次看向舆图,指尖停在渝关的位置。

他心中默默祈祷:“崔协、石守信,再撑几日,援军与补给,很快就到。”

北方的寒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雪沫,砸在幽州城下吴军将士的铁甲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是亡魂在低语。

时间在持续的围困中流逝了半个月,杜仲如同最有耐心的猎人,每日除了让炮车营持续轰击西城缺口,每隔三两日,便会派出小股精锐,对那道早已千疮百孔的城墙发起试探性的进攻。

这些进攻规模不大,每次不过三五百人,却极其凌厉。

吴军士兵穿着明光铠,手持厚盾长刀,在炮车的掩护下,迅速冲到缺口下方,或攀爬云梯,或直接从缓坡向上冲锋。

他们的目的并非真要一举破城,而是不断撩拨、刺激守军的神经,消耗其兵力与箭矢,观察其反应速度,更重要的是,试探其抵抗意志的底线。

守军最初的反应依旧激烈。

每次吴军进攻,城头都会立刻响起警报,赵德钧的亲卫队会迅速赶到缺口,与守军一起组成密集的枪阵,箭矢如同飞蝗般落下,滚木礌石也倾泻而下,总能将吴军的试探打退。

但杜仲坐在中军高台上,敏锐地察觉到,守军的反击力度和速度,正在以微不可察的速度衰减。

最初,吴军刚冲到城下,城头的箭矢就会密集落下;后来,要等吴军爬到一半,箭矢才会零星射来。

最初,滚木礌石能及时补充,总能堵住缺口;后来,缺口处的滚石越来越少,甚至有守军抱着破损的木箱、断裂的房梁往下扔。

更重要的是,守军士兵的脸上,除了挥之不去的疲惫,还多了一种麻木和绝望,那种明知必败,却不得不硬撑的绝望。

赵德钧的日子比杜仲更不好过。

西城缺口像一道流脓的伤口,日夜不停地消耗着他的兵力与物力。

吴军的炮击从不间断,白天用石弹砸城墙,晚上用火箭烧城楼,震得他节帅府的梁柱都在簌簌落灰,连睡觉时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 “轰隆” 声。

城内存粮日益减少,最初还能保证士兵每日两餐粟米,后来只能掺着糠麸,再到最后,连掺糠的粥都只能喝到半饱。

军心浮动,谣言四起。

有的士兵说 “李存勖早已放弃幽州,不会派援军来了”,有的说 “吴军破城后会屠城,连小孩都不会放过”,甚至有小股士兵偷偷溜出城墙,向吴军投降。

赵德钧派出去求援的信使,要么杳无音信,要么回来时带的是 “李存勖令其坚守” 的空诏,连一粒粮食、一个援兵都没有。

他站在西城城头上,看着远处吴军营垒里炊烟袅袅,那是吴军在煮肉的香气,飘到城头时,守军士兵们的肚子都会不争气地叫起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看着那巨大的猎手一步步逼近,却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终于,在围城第十五日的清晨,一次例行的试探进攻中,转机出现了。

一支由五百名死士组成的吴军小队,再次对西城缺口发起冲击。

这些死士都是从各营挑选出来的精锐,每人都带着 “破城后赏田百亩、封校尉” 的许诺,也带着 “战死则厚葬家人” 的安心。

他们穿着轻便的皮甲,背着短斧和飞梯,在炮车的掩护下,迅速冲到缺口下方。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城头的反击异常微弱。箭矢稀稀拉拉地落下,大多射偏;滚木礌石只有零星几块,砸在地上连声响都不大。

死士们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就顺利地爬上了缺口,与守军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

战斗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登上缺口的吴军死士虽然伤亡惨重,倒下了三百多人,却奇迹般地没有被赶下来,他们在缺口处占据了一小块立足点,用盾牌组成临时的防线,与冲上来的守军反复拉锯。

有的士兵胳膊被砍断,就用单手挥舞短斧;有的腹部中枪,就抱着守军一起滚下城墙,同归于尽。

一直在高台上密切观察的杜仲,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明白:守军的反击虽然依旧顽强,却组织混乱,增援的士兵磨磨蹭蹭,走几步停几步;有的士兵甚至站在原地,看着同伴厮杀,眼神空洞,连武器都忘了举起。士兵们的脸上不再是拼死的决绝,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挣扎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其气已衰!其力已竭!” 杜仲猛地一拍栏杆,栏杆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砸在他的玄色靴面上,“幽州守军的精气神,终于被耗干了!今日,就是破城之时!”

战机稍纵即逝,杜仲没有任何犹豫。他霍然转身,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响彻中军高台:“传令!全军总攻!目标 西城缺口!”

“所有炮车,调整射界,全力轰击缺口两侧及纵深区域,阻断守军增援!”

“弓弩手营,列三排阵,覆盖射击城头垛口,不许放一个守军抬头!”

“李德!” 他看向身旁的副将,眼神锐利如刀,“着你率前锋营五千人,第一个给老子冲进去!今日日落之前,本帅要在赵德钧的节帅府升帐!若你晚了一步,军法处置!”

“末将得令!” 李德早已等得心焦,闻言兴奋得满脸通红,抱拳怒吼一声,转身如猛虎般冲下高台。他身上的明光铠还沾着昨日训练时的雪粒,腰间的百炼横刀在天光下泛着冷光,脚步急切却不失沉稳 ,这是他建功立业的最好机会。

呜 —— 呜 —— 呜 —— 呜 ——

不同于以往试探进攻时的短促号角,这次响起的是四长一短、代表着决死总攻的苍凉号角声。

号角声从吴军大营深处传来,如同死神的召唤,在旷野上回荡,瞬间压过了寒风的呼啸和炮车的轰鸣。

吴军大营如同沉睡了半个月的巨兽,猛然苏醒!战鼓擂动起来,“咚咚咚” 的鼓声震四野,连冻土都在微微颤抖。

负责擂鼓的士兵赤着上身,虽然寒冬刺骨,却依旧挥汗如雨,鼓槌落下的力度一次比一次重,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在鼓声里。

所有炮车同时调整射界,炮手们喊着整齐的号子,奋力转动绞盘 —— 绞盘上的绳索因用力而绷紧,发出 “嘎吱嘎吱” 的声响,像是随时会断裂。最后储备的石弹、火油罐被一一装上炮架,随着营将一声 “放!”,数十颗石弹、上百个火油罐如同暴雨般倾泻向缺口两侧及纵深区域。

“轰隆!”

一颗三百斤重的石弹直接命中缺口左侧的敌楼,敌楼顶层的木质结构瞬间崩塌,碎木和砖石如同雨点般落下,里面的守军惨叫着被埋在废墟之下,连一声完整的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

火油罐落在城墙后方的房屋上,油液飞溅,遇火即燃,瞬间燃起熊熊大火,浓烟冲天而起,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黑色。

数以千计的弓弩手列成三排密集阵型,第一排弓手弯弓搭箭,对准城头垛口,随着 “射!” 的命令,箭矢如同黑色的乌云,密密麻麻地越过城墙,狠狠攒落在守军的阵地上。

第一排射完,迅速退到后面装箭;第二排立刻跟进,再次射出箭雨;第三排则保持警戒,防止守军突袭。箭雨连绵不绝,城头的守军根本不敢露头,只能蜷缩在垛口后,听着箭矢 “叮叮当当” 地砸在城砖上,心脏狂跳。

“大吴万胜!”

“破城!就在今日!”

在震天的呐喊声中,李德一马当先,手中的百炼横刀挥舞着,劈开迎面而来的箭雨。

他身后是五千名前锋营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分成十个方阵,每个方阵五百人,刀盾手在前,长枪手在后,跳荡兵在侧,各兵种配合默契,如同一股无可阻挡的钢铁洪流,直扑那道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西城缺口。

方阵推进的速度不快,却异常稳固。刀盾手将盾牌拼在一起,形成一道移动的钢铁防线,挡住城头零星射来的箭矢;长枪手则将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随时准备刺向冲上来的守军;跳荡兵背着飞梯,脚步轻快,一旦遇到障碍,就迅速架起飞梯,为后续部队开辟道路。

城头上的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远超以往任何一次的全线总攻彻底打懵了!

炮石的轰鸣、箭雨的嘶啸、以及城下那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瞬间击垮了他们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一名年轻的守军士兵抱着头,蜷缩在垛口后,身体不停地颤抖,嘴里喃喃自语:“完了… 完了… 城要破了…”

缺口处的抵抗瞬间变得微弱而混乱。

李德几乎是毫无阻碍地率先冲上了缺口,他的战马被一颗流箭射中,前腿一软,将他掀翻在地。

但他毫不在意,顺势翻滚,手中长刀一挥,便将一名惊慌失措的守军校尉劈下城头,那校尉甚至没来得及举起手中的长枪,头颅就滚落在地,鲜血喷溅了李莽一身。

“随我杀!” 李德怒吼着,从地上爬起来,如同楔子般狠狠砸入守军阵中。

他的长刀挥舞如飞,每一刀都能带走一条生命,守军士兵在他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根本无法抵挡。

身后的吴军士兵疯狂涌入,刀盾手推开守军的盾牌,长枪手刺向暴露的胸膛,跳荡兵则爬上城墙两侧,扩大突破口。

“城破了!吴军杀进来了!”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绝望的呐喊,声音嘶哑,却如同瘟疫般迅速在守军中蔓延开来。

恐慌!彻底的恐慌取代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斗志!

西城守军开始崩溃,士兵们丢下手中的武器,哭喊着向后逃窜。有的士兵甚至不顾同伴的阻拦,翻越城墙,结果摔死在城下;有的则钻进小巷,试图躲藏,却被吴军士兵追上来斩杀。

军官们的呵斥、甚至砍杀都无法阻止这雪崩般的溃退,一名牙将挥刀砍翻两个逃兵,却被第三个逃兵从背后捅了一刀,当场毙命。

赵德钧在亲兵的护卫下,急匆匆地从节帅府赶到西城附近。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紫袍,腰间挂着金鱼袋,原本是想亲自督战,稳定军心,却没想到看到的正是这兵败如山倒的骇人景象!

吴军的玄甲洪流正从缺口处不断涌入,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向两翼和纵深扩散,所到之处,守军望风而逃,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他引以为傲的幽州坚城,他经营了多年的防御体系,竟然真的… 破了!

“顶住!给我顶住!” 赵德钧面色惨白,声音颤抖地嘶吼着,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冲上前去,一剑砍翻一个正在逃窜的士兵,鲜血溅到他的紫袍上,显得格外刺眼,“亲卫队!上!敢后退者,杀无赦!”

他的亲卫队都是精心挑选的精锐,穿着精良的镔铁锁子甲,手持长枪弯刀,闻言立刻冲上前去,试图挡住吴军的进攻。一名亲卫队长挥舞着长枪,刺倒两名吴军士兵,大喊着:“兄弟们!跟我上!为了节帅!为了幽州!”

然而,大势已去。

吴军的军事素养和装备优势,在巷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以什伍为单位的小阵配合默契,弩手躲在刀盾手身后,精准点射守军的指挥官;刀盾手稳步推进,用盾牌撞击守军的阵型,为长枪手创造机会;长枪手则保持着密集的枪阵,突刺如林,将试图靠近的守军一一刺穿。反观守军,建制已乱,指挥失灵,士兵们各自为战,有的单打独斗,有的抱团逃窜,根本无力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赵德钧的亲卫队虽然精锐,但在源源不断的吴军面前,也只能且战且退。一名亲卫为了保护赵德钧,用身体挡住了一支吴军的弩箭,弩箭穿透了他的甲胄,从后背射入,前胸穿出,他闷哼一声,倒在赵德钧脚下,鲜血染红了赵德钧的靴子。

“节帅!不行了!挡不住了!” 一名浑身是血的牙将冲到赵德钧面前,他的左臂被砍断,只用布条简单包扎,鲜血不断渗出,“快走吧!从北门走!北门的守军还在,或许还能突出去,投奔契丹人!”

赵德钧看着眼前一片混乱的街巷,听着越来越近的吴军喊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杀伐的决绝,终于从最初的震惊和暴怒中清醒过来,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完了,一切都完了!幽州,真的完了!

“走… 走!” 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再也顾不上什么节帅的尊严,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转身向着北门方向仓皇退去。他的紫袍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头发散乱,脸上沾满了尘土和血污,哪里还有半分节度使的威严。

杜仲在高台上,用千里镜将城内战况尽收眼底。

看到玄色浪潮已然控制西城区域,并迅速向内城蔓延,他知道,幽州城已入手大半,剩下的只是清理残敌的时间问题。但他没有丝毫松懈,目光骤然转向北方,幽州虽破,但渝关的战事恐怕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崔协、石守信的兵力本就不足,又被耶律德光围了这么久,箭矢、粮草都已告急,若是再等下去,恐怕会出变故!

“李虎!” 杜仲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末将在!” 一员骁将应声出列,正是此前袭扰伪唐粮道建功的李虎。他穿着一身轻便的皮甲,腰间挂着两柄短刀,脸上带着刚从战场上回来的风尘,眼神却依旧锐利。

“着你即刻点齐两万骑兵!一人双马,携带十日干粮,全部轻装!” 杜仲语速极快,命令不容置疑,“目标渝关!不惜马力,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赶去!抵达之后,不必请示,立刻从侧后方冲击耶律德光的围城大军!接应崔协、石守信!若渝关有失,提头来见!”

“末将遵命!” 李虎眼中闪过兴奋与决然,他深知此任务关系全局,若是能解渝关之围,便是大功一件。

他抱拳重重一礼,转身飞奔而去,脚步急切,连甲胄上的冰碴都来不及拍打。

很快,幽州城外的校场上,响起了急促的集合号角。两万骑兵迅速集结,他们都是从各营挑选出来的精锐,每人都配备两匹战马,一匹用于骑行,一匹用于换乘,以保证行军速度。士兵们将多余的甲胄卸下,只留轻便的皮甲,腰间挂着短刀和弩箭,背上背着压缩的肉干和麦饼 —— 这是他们十日的干粮。

“出发!” 李虎翻身上马,拔出腰间的短刀,指向东北方向,怒吼一声。

两万骑兵如同离弦之箭,从校场上疾驰而出,绕开正在激战的幽州城,向着渝关方向奔去。马蹄踏碎冻土,溅起漫天雪尘,形成一道巨大的黄龙,在旷野上延伸向远方。

马蹄声如同奔雷,震动着整个原野,连寒风都仿佛被这股气势逼退了几分。

杜仲站在高台上,目送骑兵远去,直到那道黄龙消失在天际线,才将注意力转回幽州城内。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却带着威严:“传令各营,肃清残敌,控制府库、粮仓、武库,安抚百姓。凡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若有士兵擅闯民宅、劫掠财物,以军法处置!”

“遵令!” 副将躬身应命,转身传达命令。

随着命令的下达,吴军士兵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幽州城内的残敌。

有的小队负责搜索街巷,将躲藏的守军一一找出;有的小队负责看守府库,防止有人趁乱盗抢;还有的小队则拿着安民告示,张贴在城内的各个角落,告示上写着 “吴军入城,秋毫无犯,百姓照常生活,若有欺压百姓者,可直接向吴军将领举报”。幽州城内的喊杀声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士兵的喝令声和百姓的低语声。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渝关,已真正到了岌岌可危、油尽灯枯的境地。

关墙之上,早已是一片修罗场。墙体破损处处,原本高达三丈的城墙,此刻有多处塌陷到不足两丈,垛口大多坍塌,只剩下残缺的城砖突兀地立着。

冰雪混合着黑红的血污和破碎的内脏,在城砖上凝结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泥泞,踩上去 “咯吱” 作响,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吴军的 “吴” 字大旗被炮火炸得破损不堪,旗杆上还插着几支契丹人的箭矢,却依旧在寒风中有气无力地飘扬着,像是在顽强地宣告着抵抗。

守军士卒的伤亡极其惨重。

最初的一万五千人,加上水师增援的三千人,如今还能站着的,不足两千人,而且人人带伤。

有的士兵胳膊被箭射穿,用布条吊在脖子上,只能用单手挥舞短斧;有的士兵腿被滚石砸断,拄着断矛,一瘸一拐地在城墙上移动;还有的士兵脸上带着烧伤,皮肤皱缩在一起,却依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眼神坚定。

箭矢早已用尽,震天雷更是奢望,最后一枚震天雷在昨日的战斗中用完,炸翻了十几名契丹兵,也让城头的守军暂时喘了口气。

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战士们不得不拆毁关内残存的房屋,将砖瓦、木梁、甚至门板都搬到城头上,作为最后的武器。

许多士卒因为连续多日没有休息,靠着垛口就能抱着兵器昏睡过去,但一旦听到契丹人的号角声,又会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用卷刃的刀、断折的枪,甚至拳头、牙齿,与爬上来的敌人搏命。

崔协的嗓子彻底哑了,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靠手势和身边的亲兵传达命令。

他的一条腿在三日前的战斗中被炮石碎片击中,骨头都露了出来,军医简单包扎了一下,却依旧疼痛难忍,每走一步都要靠手中的断矛支撑,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但他依旧坚持着巡视防线,从城墙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目光扫过每一个疲惫却仍在坚持的士兵,用力地拍拍他们的肩膀,这是他唯一能给予的鼓励。

石守信则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身上的明光铠早已被鲜血染红,旧的伤口不断崩裂,新的创伤又不断增加,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昨日与契丹一名百夫长厮杀时留下的。

但他恍若未觉,始终冲杀在最危险的地方,手中的长槊虽然已经弯曲,却依旧能准确地刺穿契丹兵的胸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不倒的旗帜,只要他还在战斗,守军士兵就还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契丹人的攻势也显出了疲态。

连续半个月的猛攻,让他们伤亡超过两万五千人,尸积如山,连清理尸体的时间都没有。

士兵们的士气也低落到了极点,有的士兵在冲锋时故意放慢脚步,希望能躲过城头的攻击;有的士兵甚至找借口溜回大营,再也不愿上前。

但耶律德光骑虎难下,他投入了太多的本钱,若是此时撤退,不仅会前功尽弃,还会被李存勖和徐天两面夹击,只能不断许下重赏,甚至亲自到阵前督战,用刀逼着士兵们做最后的疯狂进攻。

“冲!给我冲!谁先登上城头,赏奴隶百人,牛羊千头!” 耶律德光骑着一匹黑色的战马,站在阵前,手中的弯刀指向渝关,声音嘶哑地怒吼着。

他的紫貂裘上沾着雪和血,脸上布满了疲惫和焦虑,却依旧强撑着,试图用重赏激发士兵的斗志。

关墙下,被驱赶的汉民尸体堆积得更高,有的尸体被冻得僵硬,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有的则被踩踏得面目全非,连男女老少都分不清。

契丹兵似乎也杀红了眼,麻木地向上冲,有的甚至踩着汉民的尸体,手中的弯刀挥舞着,却没了最初的凶悍。

第三日的午后,一波尤其凶猛的进攻被打退后,关墙上出现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还能站着的吴军士兵不足两千人,他们大多靠在垛口上,大口喘着粗气,血水和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脚下的泥泞里。有的士兵拿出水囊,喝一口冰冷的水,却因为太过疲惫,水顺着嘴角流下来都没察觉。

石守信拄着弯曲的长槊,走到一个年轻的士兵身边。这个士兵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眼神却依旧倔强。

石守信拍了拍他的肩膀,嘶哑地问道:“还能撑多久?”

那士兵抬起头,看着石守信,舔了舔裂口的嘴唇,努力挺直胸膛,声音微弱却清晰:“将军… 还能… 还能撑到… 援军来…”

石守信鼻子一酸,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援军?他们都知道,这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从幽州传来的消息,只有零星的 “吴军仍在攻城”,却没有任何关于援军的消息。

他们能做的,只是凭着一口不甘屈服的气,硬撑下去,撑到最后一刻。

崔协艰难地挪过来,与石守信对视一眼。

不需要言语,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疲惫,以及那永不熄灭的决绝。崔协指了指远处的契丹大营,又指了指城内的百姓,关内还有数千百姓,他们躲在残破的房屋里,却依旧有人冒着危险,给守军送水送粮。

二人心中明了,或许,就是明日,甚至今夜,就是最终的时刻了。

但他们已决心战至最后一人,绝不让渝关落入契丹人手中。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氛中,一名趴在最高处了望塔废墟上的哨兵,突然直起身子,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了微弱却尖锐的呼喊:“… 声音… 大地… 在动… 南面!南面有动静!”

所有人心头猛地一颤!纷纷挣扎着向南望去。

起初,只是细微的震动,如同闷雷从极远的地平线传来,若有若无。

紧接着,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最终化为一片滚雷般的轰鸣,连关墙都在微微颤抖!视线尽头,一道漫天的雪尘线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雪尘之前,是无数奔腾的战马和玄色的骑士,那玄色的铠甲,那熟悉的旗帜,是吴军的骑兵!

“骑兵!是我们的骑兵!是援军!” 哨兵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嘶吼出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随即软软地瘫倒下去 ,他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此刻看到援军,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关墙上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嘶哑却疯狂的欢呼!

“援军!是援军来了!”

“大将军!是杜大将军派援军来了!”

“我们有救了!渝关守住了!”

士兵们互相拥抱,有的甚至哭了出来,那是绝望后的喜悦,是疲惫后的释放。

一名断了胳膊的士兵,挥舞着手中的短刀,对着南方大喊:“兄弟们!快!再撑一会儿!援军来了!”

崔协和石守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扶着垛口,死死盯着那支越来越近、如同神兵天降的骑兵洪流,眼眶瞬间湿润。那旗帜上的 “李” 字,他们认得 是李虎!是杜仲派来的援军!

耶律德光也发现了身后的异常!

他原本正骑着马,在阵前督战,准备组织下一波进攻,却突然感觉到地面在震动。

当他转过头,看到那支规模庞大、气势汹汹的吴军精骑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直插他的后阵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雪,比地上的积雪还要白!

“幽州… 幽州完了…” 他瞬间明白了这一切。只有杜仲攻破了幽州,才能派出如此规模的骑兵援军!他之前还在期盼赵德钧能撑住,能拖垮吴军,却没想到,赵德钧败得这么快!

此刻,他的大军久攻渝关不下,早已师老兵疲,士气低落,阵型更是全部面向关城,侧后空虚到了极点!如何能抵挡这支养精蓄锐、锋芒正盛的吴军生力骑兵的冲击?

“后队变前队!迎敌!快迎敌!” 耶律德光惊慌失措地大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像个普通士兵一样,挥舞着弯刀,催促着身边的亲兵传达命令。

但命令已经无法有效传达。

李虎的骑兵根本没有丝毫减速,他们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牛油,马蹄踏碎冻土,马槊突刺如林,瞬间就狠狠撞入了契丹大军混乱的后阵!

“杀!” 李虎一马当先,手中的马槊刺穿了一名契丹士兵的胸膛,将其挑下战马。

他身后的骑兵如同潮水般跟进,铁蹄践踏在契丹士兵的身上,发出 “咔嚓” 的骨裂声;横刀劈砍着,将契丹兵的头颅、胳膊一一斩落;弩箭射向远处的契丹将领,精准地将其射杀。

契丹后军几乎是一触即溃。

士兵们哭爹喊娘,四散奔逃,有的甚至扔下手中的武器,跪在地上求饶;有的则互相踩踏,试图逃离这片修罗场。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向前蔓延,连前阵正在准备进攻的契丹兵,看到后阵溃败,也纷纷转身逃跑,根本无人指挥,也无人抵抗。

“打开关门!随我杀出去!” 关墙上,石守信看到这一幕,热血上涌,压抑了半个多月的怒火和屈辱瞬间爆发!他举起手中弯曲的长槊,怒吼着,率先冲下关墙他的腿上还带着伤,却跑得比谁都快,仿佛忘记了疼痛。

残存的吴军守军也发出了最后的怒吼,他们打开关门,如同受伤的猛虎,冲杀而出!有的士兵拿着断矛,刺向逃跑的契丹兵;有的士兵拿着砖瓦,砸向契丹兵的头颅;还有的士兵虽然连站都站不稳,却依旧拖着受伤的腿,跟在后面,为同伴呐喊助威。

契丹大军彻底崩溃了!

耶律德光看着眼前兵败如山倒的惨状,知道大势已去,任何努力都已徒劳。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撤!全军向北撤退!”

说完,他再也不停留,在亲信 “拽剌”的死命护卫下,打马向北疯狂逃窜。

他的紫貂裘被风吹得凌乱,头发散乱,连腰间的弯刀都掉在了地上,只想着尽快逃离这片死亡之地。

主帅一逃,契丹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丢盔弃甲,亡命奔逃,一路上留下了无数的尸体、兵器和粮草。

李虎率军一路追杀十余里,直到天色渐暗,担心遭到契丹人的埋伏,才下令收兵返回渝关。

他的骑兵也伤亡了两千余人,战马大多疲惫不堪,有的甚至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当李虎带着满身的雪和血,踏入一片狼藉却依旧飘扬着吴字大旗的渝关时,崔协和石守信几乎站立不稳,却同时向他拱手。

三人不需要太多言语,眼神交流中,有感激,有疲惫,有胜利后的释然。

崔协的腿伤让他无法弯腰,只能微微点头;石守信的伤口渗血,却依旧挺直胸膛;李虎则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声音沙哑:“二位将军受苦了,奉命来援,来晚了。”

关墙上,士兵们开始打扫战场。

有的在救治受伤的同伴,有的在清点缴获的战利品,契丹人的武器、甲胄、粮草,还有一些被解救的汉民百姓,他们跪在地上,对着吴军士兵磕头致谢。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渝关的城墙上,将那面破损的吴字大旗染成了金色。

战局,终于彻底明朗。

幽州陷落,渝关屹立,耶律德光败退。燕云十六州的门户,已被大吴牢牢扼住。

通往辽东和草原的道路,在吴军铁蹄之下,已然敞开。武德元年的这个寒冬,虽然依旧寒冷,却因为这场胜利,多了一丝温暖和希望,属于大吴的时代,正在这片血与火的土地上,缓缓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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