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之夜,无星无月,唯有呜咽的寒风卷过白水陉两侧嶙峋的怪石,带来远方隐约的狼嚎与近处浓郁不散的血腥气。
持续了三日惨烈攻防的隘口,如同一个巨大的、刚刚沉寂下来的伤口,横亘在苍茫的草原之上。
韩匡嗣倚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后,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干渴胸膛中沉重而缓慢的搏动
。四千余“燕云突骑”,此刻还能勉强握紧兵刃的,已不足两千五百人。
人人带伤,甲胄破碎,面色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死气。箭矢早已告罄,滚木礌石用尽,连打磨兵刃的磨石都已碎裂丢弃。
连续的高强度战斗、缺粮缺水,已将这支创造了奇袭西楼奇迹的孤军,逼到了油尽灯枯的绝境。
“将军,契丹人的篝火比昨夜又近了五十步。”斥候戍长匍匐着爬回来,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他们像是在调集更多的人马,怕是要在天亮前,发动总攻。”
韩匡嗣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攥紧了手中那柄已经崩开数道缺口、沾染着暗褐色血痂的横刀。
刀身的冰凉,勉强刺激着他近乎麻木的神经。
他抬头望向墨染般的夜空,心中飞速盘算。
信使阿六和陈六已经派出两天两夜,如果他们足够幸运,没有被契丹游骑发现,此刻应该已经接近蓟州地界。
但从白水陉到蓟州,即便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需要近两日路程。石守信接到消息,再点兵出发,驰援至此,最快也要明天傍晚甚至后天凌晨。
他们,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看着身边那些靠着岩壁就能瞬间睡去,却又在梦中因伤痛或警觉而猛然惊醒的士兵,韩匡嗣知道,防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白天的肉搏战,完全是用意志和生命在填补装备和体力的巨大劣势。每一次击退契丹人的进攻,都意味着更多熟悉的面孔永远倒下。
不能再等下去了。
必须主动撤退,利用夜色掩护,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否则,等到天亮,契丹人发动总攻,这剩下的两千多人,恐怕真要全军覆没于此,与这荒凉的隘口同朽。
“传令,”韩匡嗣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各校尉,即刻到我这里。”
很快,仅存的十几名中下层军官,拖着疲惫的身躯,聚集到韩匡嗣身边。他们的眼神大多黯淡,却依旧残留着对主将的信赖。
“弟兄们,我们守不住了。”韩匡嗣开门见山,话如冰锥,刺得众人心中一凛,却也让他们从浑噩中清醒了几分,“天亮之前,契丹狗必然发动总攻。届时,我等唯有死路一条。”
众人沉默,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但,我们不是要在这里等死!”韩匡嗣话锋一转,眼中骤然迸发出如同濒死孤狼般的狠厉光芒,“我们烧了西楼,我们是英雄!英雄,不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荒山野岭!我们要回家!”
“回家”两个字,仿佛带着魔力,让所有军官的眼神重新聚焦,燃起一丝微弱的火焰。
“将军,您说怎么干?我们都听您的!”一名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校尉瓮声瓮气地说道,他失去了一只耳朵,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
“撤退!趁现在夜色深沉,立刻撤退!”韩匡嗣斩钉截铁,“但我们不能就这么白白把后背亮给契丹人。临走,要给他们留一份‘厚礼’,一份让他们终身难忘的‘厚礼’!”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默默守护着最后十几颗震天雷的军需官身上。“把我们所有的震天雷,全部拿出来!”
军需官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是,将军!还剩十四颗!”
“好!”韩匡嗣蹲下身,用刀尖在泥土上快速划出隘口南侧他们预定撤退的路线图,“在这里,还有这里,这两处最狭窄、两侧山势最陡的拐角,给我布下‘雷场’!将震天雷半数埋于路面之下,半数悬于两侧岩壁,用引线串联,务求同时引爆,威力最大化!”
他看向那名刀疤校尉:“王老疤,你带一队手脚最利索、对火药最熟悉的弟兄,负责此事。记住,埋设要隐蔽,引线要足够长,确保点燃后,你们有足够的时间上马撤离。”
“将军放心!老子玩了一辈子火,定让契丹狗尝尝天崩地裂的滋味!”王老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狂热。
“其余人等,”韩匡嗣站起身,“立刻整顿队伍,重伤员由轻伤员搀扶,能自己走的绝不要人帮!丢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兵器和最后一点口粮水囊。马匹……把我们军中仅存的、还能跑动的三十七匹快马,全部集中起来,留给王老疤他们点燃引信后使用!”
这个命令让众人一怔。
“将军!快马给您留一匹!”几名亲卫急忙喊道。
“放屁!”韩匡嗣厉声斥道,“老子跑得未必比你们慢!执行命令!能否活着回到蓟州,就看我们跑得够不够快,看王老疤他们的‘厚礼’够不够分量!”
军令如山,残存的吴军立刻如同精密的器械,开始无声而高效地运转起来。
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抱怨,只有压抑的喘息声、兵刃碰撞的轻响、以及搀扶伤员时压抑的闷哼。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气氛,在黑暗中弥漫。
王老疤带着他的人,如同鬼魅般潜入预定的伏击点。
他们用战刀小心翼翼地挖掘着土,将一颗颗黑沉沉、散发着硫磺硝石气息的震天雷埋入地下,或用绳索巧妙地将它们固定在陡峭的岩壁上,长长的引线如同毒蛇般隐藏在乱石和枯草之中。
与此同时,契丹大营那边,篝火通明。
耶律挞烈,这位以勇猛暴躁着称的契丹大将,此刻正焦躁地在自己的帐前来回踱步。
他是耶律阿保机麾下宿将,此次被委以先锋,全力追剿这支毁坏王庭的吴军孤骑,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功劳,没想到却在这小小的白水陉被硬生生挡住了三天,损兵折将,颜面尽失。
“还没有攻下来吗?一群废物!”耶律挞烈对着前来汇报的千夫长怒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大汗的旨意很清楚,要将这群南蛮碎尸万段!明日拂晓,我亲自带队冲锋!若再拿不下,提头来见!”
“将军息怒!”千夫长惶恐地低下头,“南蛮抵抗异常顽强,而且……今夜似乎有些异常,他们的阵地过于安静了。”
“安静?”耶律挞烈眉头一拧,随即不屑地冷哼,“定是撑不住了!传令下去,让儿郎们好生休息,拂晓时分,随我踏平白水陉,鸡犬不留!”
然而,就在契丹人沉浸在明日总攻的幻想中时,吴军的撤退已经悄然开始。
韩匡嗣亲自断后,看着队伍如同一条受伤的长蛇,沉默而有序地消失在隘口南侧的黑暗之中。
王老疤和他手下的二十名死士,则牵着那三十七匹快马,潜伏在预设的雷场之后,如同狩猎的豹子,紧紧盯着隘口的方向。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色愈发深沉。
韩匡嗣所部已经撤离了近半个时辰。就在这时,几名负责外围警戒的契丹游骑,凭借猎手般的直觉,隐约感觉到吴军阵地那边似乎过于死寂了。
他们冒险靠近侦查,借着微弱的天光,发现原本应该有哨兵身影的工事后,空无一人!
“不好!南蛮要跑!”游骑大惊失色,立刻拨转马头,疯狂地奔回大营报信。
消息传到耶律挞烈耳中,他先是一愣,随即暴怒如狂!“什么?跑了?追!给老子追!绝不能放跑一个!”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拂晓总攻,立功心切的他,甚至来不及让部下仔细探听虚实,辨别是否有诈,直接翻身上马,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咆哮着:“儿郎们,随我追!砍下韩匡嗣的脑袋,大汗重重有赏!”
被压抑了数日的契丹骑兵,在主将的带领下,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涌出营地,沿着吴军撤退的路线,疯狂追击而去。
马蹄声如同雷鸣,震碎了寂静的夜空。
埋伏在雷场之后的王老疤,听到这如同海啸般涌来的马蹄声,非但没有恐惧,眼中反而露出了嗜血的兴奋。“来了!狗娘养的,来得正好!”他死死盯着隘口拐角处,计算着距离和时机。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急于雪耻立功的耶律挞烈和他最精锐的亲卫骑兵。
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死亡陷阱就在眼前,一心只想追上逃跑的吴军。
“就是现在!”王老疤猛地一挥手下令,“点火!”
几名手持火折子的士兵,立刻扑向隐藏的引线。嗤嗤的火花在黑暗中急速蔓延,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撤!上马!”王老疤大吼一声,与二十名死士迅速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沿着预留的安全通道,向着南方韩匡嗣大部队撤退的方向,亡命狂奔。
就在他们冲出不到百步的距离,身后——
“轰!!!!!!”
一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巨响,猛然炸裂!
仿佛天穹崩塌,地脉翻覆!
埋设在地下的震天雷被同时引爆,巨大的冲击波将狭窄路面的泥土、石块瞬间掀起,化作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紧接着,悬挂在两侧岩壁的震天雷也相继爆炸,无数碎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火光冲天而起,瞬间照亮了方圆数里的荒原!
冲在最前面的耶律挞烈及其亲卫骑兵,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这毁灭性的爆炸彻底吞噬!
人马的血肉之躯在狂暴的能量面前,如同纸糊泥塑般被撕碎、抛飞!
紧随其后的契丹骑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得晕头转向,人仰马翻,死伤无数!
爆炸的巨响和冲天的火光,即使在十数里外,也清晰可闻、可见。
正在黑暗中艰难跋涉的韩匡嗣所部,被这身后的巨响和亮光惊得纷纷回头。
尽管早已知道计划,但亲眼(间接)见到这雷霆之威,依旧让所有人感到心悸与震撼。
“王老疤……他们成功了……”韩匡嗣喃喃自语,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下,但随即又为那些断后的弟兄揪紧。
他知道,这爆炸虽然惨烈,但绝不可能全歼所有追兵。
事实也正是如此。
爆炸的烟尘尚未散去,契丹人的队伍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耶律挞烈的亲卫们在人堆和马尸中疯狂翻找,最终找到了他们主将,耶律挞烈浑身焦黑,甲胄破碎,只剩下一口气,胸口嵌着一块巨大的碎石,眼看是活不成了。
耶律挞烈瞪大着充满不甘与恐惧的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身旁一名千夫长的衣甲,嘶声道:“追……继续追……不能……放跑……韩……”话音未落,头一歪,气绝身亡。
主将惨死,让契丹骑兵又惊又怒。
在短暂的混乱后,复仇的怒火压倒了一切。剩余的将领收拢部队,不顾伤亡,绕过或清理开被炸得一片狼藉的雷场,再次向着南方,发起了更加疯狂的追击。
这一切,徒步撤退的韩匡嗣部队并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追兵暂时被阻,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尽可能拉开距离。
每个人的体力都透支到了极限,全凭着一股回家的信念在支撑着。
天色渐渐放亮,远方已经可以看到蓟州方向起伏的山峦轮廓。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但身后的马蹄声,再次由远及近,如同索命的梵音。
契丹人,追上来了!而且速度远比他们这些疲惫的步兵要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前方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片移动的、反射着晨曦光芒的金属丛林!一面熟悉的“石”字大旗,迎风招展!
“是石都督!是石都督的援军!”队伍前方,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夹杂着狂喜与哭腔的呐喊!
韩匡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猛地抬头望去,只见石守信一马当先,率领着数千精神抖擞、甲胄鲜明的蓟州骑兵,正如同钢铁洪流般,向着他们疾驰而来!
在石守信的马旁,正是他派出去求援的信使阿六和陈六!
原来,阿六和陈六在前往蓟州的半路上,就幸运地遇到了正率领骑兵,沿着契丹撤退路线进行追击、清扫和扩大战果的石守信所部前锋!
石守信一接到韩匡嗣被困白水陉、危在旦夕的消息,大惊失色,立刻改变了原定作战计划,亲率最精锐的五千骑兵,不惜马力,连夜兼程赶来接应!
两名信使也换上了快马,作为向导,引领石守信直扑白水陉!
“韩将军!石某来迟一步!”石守信策马冲到近前,勒住战马,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浑身浴血、几乎不成人形,却依旧保持着战斗队形的“燕云突骑”,这位以沉稳冷峻着称的沙场老将,眼眶也不禁微微发热。
他没有下马,而是在马背上,对着韩匡嗣,以及他身后所有残存的将士,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充满敬意的军礼!
韩匡嗣看着石守信,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石”字旗,看着身后如同铜墙铁壁般的蓟州援军,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激动涌上心头。
他努力挺直早已疲惫不堪的脊梁,想要回礼,却发现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石……石都督……”他的声音哽咽,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什么都不用说!”石守信大手一挥,目光锐利地扫向后方已经隐约可见的契丹追兵烟尘,“弟兄们的血不会白流!接下来的路,交给石某!尔等功成,随我回家!”
“回家!”五千蓟州骑兵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石守信不再多言,令旗一挥,麾下骑兵立刻分为两部,一部上前接应、护卫韩匡嗣的残部,另一部则如同出鞘的利剑,迎着契丹追兵的方向,列阵迎敌!
契丹追兵眼见吴军援军已至,阵势严整,锐气正盛,又得知先锋大将耶律挞烈已死,士气顿时受挫,不敢再贸然进攻,悻悻然停下了追击的脚步,远远对峙。
韩匡嗣在蓟州骑兵的护卫下,终于可以放下一切重担。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曾经浴血奋战、埋葬了无数弟兄的白水陉方向,又看了看身边相互搀扶、劫后余生的袍泽,最后将目光投向越来越近的、那座巍峨的蓟州城。
胜利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泉水,开始浸润冰冷疲惫的身心,但更多的,是对逝去战友无尽的缅怀与沉痛。他们做到了,他们以一场惊天动地的敌后奔袭,扭转了战局,他们以一场绝境中的死守,等来了生机。他们是英雄,活着回家的英雄。
残阳如血,将所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这支伤痕累累却意志如钢的队伍,在石守信大军的护卫下,踏着坚定的步伐,向着那座象征着安全与荣耀的蓟州城,沉默而庄严地行去。归途的终点,终于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