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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兰正低头将最后一针线头掖进衣料里,指尖抚过那片细密平整的针脚,心里刚松了口气,就听见朱见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连忙上前躬身应道。

“拟旨。”朱见深的目光落在婉兰手里那件补好的常服上,衣摆处原本磨破的地方,此刻被她用同色丝线绣了朵小小的兰草,不细看竟瞧不出痕迹,“婉兰姑姑做事勤恳,秀外慧中,特调至御前侍奉。”

婉兰猛地抬头,手里的衣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瞪圆了眼睛,看着朱见深,像是怕自己听错了似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御前侍奉?那是多少宫女挤破头都想求的位置,怎么会落到她这个只会缝缝补补的宫女头上?

“陛下……”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颤音,“您……您说的是真的?”

朱见深看着她这副惊惶又带着点雀跃的模样,嘴角噙着点浅淡的笑意:“君无戏言。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奴婢愿意!”婉兰这才回过神,慌忙从地上捡起衣裳,膝盖一软就想跪下谢恩,却被朱见深抬手拦住了。

“不必多礼。”他指了指那衣裳,“你这手艺,留在针线房可惜了。往后,朕的衣裳,就交由你打理吧。”

婉兰手里紧紧攥着那件衣裳,指节都泛了白。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不是难过,是激动。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走出那间潮湿阴暗的屋子,走到陛下面前,做更体面的活计。

李德全很快拟好了旨意,双手捧着递过来:“婉兰姑姑,接旨吧。”

婉兰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触到那明黄的绫缎,心脏“砰砰”直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展开旨意,上面的字迹笔力遒劲,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温度,烫得她眼睛发酸。

“谢陛下恩典!”她深深福了一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奴婢定当尽心侍奉,绝不负陛下所托!”

朱见深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往后在朕身边,不必这般拘谨。你那双手,不仅能补衣裳,研墨沏茶想来也能做得好。”他指了指案上的砚台,“来,试试给朕研墨。”

婉兰应了声“是”,走到案前,拿起那方雕着云纹的端砚。从前在针线房,她只用过最粗陋的墨条,哪里碰过这样光滑温润的物件?她屏住呼吸,沾了点清水,慢慢研磨起来。墨条在砚台上转得有些歪歪扭扭,力道也时轻时重,磨出的墨汁都带着些不均匀的纹路。

“笨手笨脚的。”朱见深的声音里听不出责备,反倒带着点纵容,“你看,这样力道匀了,墨才细滑。”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引导着她匀速转动。

婉兰只觉得一股温热的力道从手腕传来,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僵硬地跟着他的力道动,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乱撞个不停。

李德全站在一旁瞧着,暗暗点头。陛下这几日眉间总锁着的郁结,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调令冲散了些,连带着御书房的气氛都活络了。他看了眼婉兰,见她虽显局促,眼神却亮得很,像落了星光似的——这姑娘,往后怕是真要成御前的新景致了。

磨了一会儿墨,婉兰渐渐找到了些感觉,墨汁在砚台里晕开,散发出淡淡的松烟香。她偷偷抬眼,见朱见深正低头看着奏折,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心里忽然安定下来,想着往后的日子,或许真的会不一样了。那些在针线房里熬过的漫漫长夜,那些被针扎破的指尖,仿佛都成了此刻的铺垫,酸涩里竟透出点甜来。

“好了。”朱见深松开手,“就这般,多练练就熟了。”

婉兰连忙收手,低着头小声说:“谢陛下教导。”

朱见深“嗯”了一声,拿起她刚补好的衣裳,指尖拂过那朵兰草:“这兰草绣得不错,倒比原来的样子更雅致些。”

婉兰的脸更红了,小声道:“奴婢只是想着,破了的地方太显眼,绣朵花能遮一遮……”

“有心了。”朱见深将衣裳放在一边,“去收拾收拾东西吧,晚点李德全会带你去新住处。”

“是!”婉兰福了一礼,转身往外走,脚步都带着轻快。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朱见深正看着她,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连忙低下头,快步走了出去。

门外的阳光正好,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婉兰摸了摸怀里的旨意,又看了看自己布满薄茧的手,忽然笑了。原来,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坚持,真的能在某一天,开出意想不到的花来。

御花园西侧的抄手游廊下,积雪在廊角堆了半尺厚,檐上垂下的冰棱足有半尺长,晶莹剔透地映着天光。小莲捧着一个描金漆盒,里面是婉兰刚领的新制宫装,料子是上好的月白杭绸,摸在手里滑溜溜的,比她们浣衣局里洗得发白的粗布舒服百倍。

“姐姐你看这针脚!比绣坊的手艺还好呢!”小灵儿凑过来,指尖轻轻划过袖口绣着的缠枝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往后穿这衣裳去御前,谁还敢说你是浣衣局出来的?”

婉兰正低头将旧帕子叠进包袱,闻言笑了笑:“衣裳再好,也得做事尽心才行。昨日陛下让我补的那件常服,针脚要是歪了半分,再好的料子也没用。”

“那不一样!”小莲抢着说,“从前咱们洗的衣裳,再好的料子也得泡在皂角水里搓,如今姐姐是伺候笔墨的,手指都不用沾冷水了!”她说着往婉兰手背上摸了摸,“你看你这手,终于不裂口子了。”

三人正说得热闹,忽听廊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宫女低低的咳嗽。小莲和小灵儿对视一眼,慌忙站好——这声音她们认得,是钟粹宫的李才人。

李才人算不上得宠,入宫三年,位份始终是个才人,平日里连皇帝的面都难见。她穿一身石青色暗纹宫装,领口磨得有些发亮,头上只簪了支素银双环簪,连颗珠子都没有。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手里捧着个空了的食盒,看那样子,是刚从御膳房领了份例回来。

“哟,这不是婉兰姑姑吗?”李才人的声音拖着长腔,带着股说不出的酸意,“这是要搬去御前了?排场就是不一样,连说话都带着金贵气了。”

婉兰连忙起身福身:“见过李才人。不过是换个地方当差,谈不上排场。”

李才人哼了一声,踱步走到廊下,目光在婉兰的包袱上扫来扫去。那包袱里露出来的月白杭绸一角,像根针似的扎得她眼睛疼。她入宫时也是家世清白的秀女,论才貌,哪点比婉兰差?可如今呢?婉兰一个浣衣局的宫女都能被陛下看中,她却只能守着钟粹宫的冷院子,连份热乎的燕窝都领不到。

“换个地方当差?”李才人伸手,用涂着蔻丹的指甲戳了戳那描金漆盒,“这料子是江南新贡的杭绸吧?咱们宫里,除了贵妃娘娘,谁能穿上?妹妹这是一步登天了,连我都要高看一眼呢。”

小莲实在忍不住,小声辩解:“才人,这是陛下赏的,姐姐是凭手艺挣来的……”

“凭手艺?”李才人猛地转头瞪向小莲,声音陡然拔高,“一个浣衣局的宫女,能有什么手艺?不就是搓衣裳的力气大些?如今能去御前,怕不是靠了别的本事?”她冷笑一声,目光在婉兰脸上打了个转,“我可听说了,前日陛下留你在御书房待到子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说出去也不怕污了陛下的名声。”

“才人!”婉兰的脸腾地红了,又气又急,“那日是陛下让我修改常服的纹样,图纸改了七遍,绝非才人所想那般!”

“哦?改图纸?”李才人挑眉,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改图纸需要靠那么近?我宫里的小厨房婆子都看见了,你给陛下研墨时,手都快碰到陛下的手了。怎么,这也是‘手艺’?”

小灵儿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姐姐才不是那样的人!她连陛下的衣角都不敢碰!”

“我胡说?”李才人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这宫里,哪有什么干净的晋升路?我刚入宫时,也以为凭诗画能得陛下青眼,结果呢?还不是守着空院子,连只鸟都懒得往我这儿飞!”她指着婉兰的鼻子,声音发颤,“你以为你穿上杭绸就是凤凰了?不过是陛下新鲜几天的玩意儿!等他厌了,你连浣衣局都回不去!”

廊下的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小莲赶紧将婉兰往身后挡了挡。婉兰却按住她的手,抬眼看向李才人,目光清亮:“才人若只是泄愤,婉兰听着便是。但我婉兰敢对天起誓,从未有过半分逾矩之心。陛下看重的,是我缝补时不会扎到他,是我研墨时懂得浓淡,不是才人想的那些龌龊事。”

她顿了顿,看着李才人鬓边那支素银簪,声音软了些:“才人入宫三年,诗画之名传遍后宫,若肯多等些时日,总有被陛下记起的那天。可若总用恶意揣度旁人,怕是自己先困住了自己。”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李才人被说中痛处,抬手就要打过来。小莲眼疾手快,一把将婉兰拉开,自己硬生生受了那一下,手背立刻红了一片。

“才人!”婉兰惊呼着扶住小莲,眼神冷了下来,“我敬你是主子,才让着你。但你若伤了我的人,我便是拼着被逐出宫,也得去陛下面前辩个清楚!”

李才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婉兰眼底的坚定,忽然泄了气。是啊,婉兰如今是御前的人,陛下刚赏了新衣裳,自己打了她的人,传到陛下耳朵里,怕是连才人这个位份都保不住。

她悻悻地收回手,理了理衣襟,强撑着架子:“我懒得跟你们这些下贱东西置气。”又瞪了婉兰一眼,“你给我等着,看你能得意多久!”说罢带着宫女,踩着积雪往钟粹宫去了。走了没几步,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身后的宫女慌忙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废物!连路都不会走!”

廊下终于安静下来。小莲揉着手背,委屈地撇嘴:“姐姐,她太过分了!”

婉兰给她吹了吹手背,摇摇头:“她也是可怜人。守着空宫,心里的苦没处说,才会这样。”又拿起包袱,“别说这个了,我该走了。”

小灵儿帮她理了理衣领,眼圈红红的:“姐姐到了御前,可别忘了我们。”

“傻丫头,”婉兰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我每月都能回来取衣裳,想见还不容易?”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给小莲,“这里面是陛下赏的碎银子,你拿去买盒冻疮膏,剩下的分着买些糖吃。”

小莲刚要推辞,就被婉兰按住手:“拿着。往后我在御前,你们也各司其职,都得好好的。”

阳光终于穿透云层,落在月白杭绸上,泛着柔和的光。婉兰提着包袱,转身往养心殿方向走,脚步不快,却很稳。廊外的积雪被晒得微微融化,滴答滴答地掉着水,像谁在轻轻敲着琴键。她知道,往后这样的刁难或许还会有,但只要守住本心,把针线活做好,把该做的事做妥,总有能站稳脚跟的一天。

小莲和小灵儿并肩站在廊下,目光紧随着婉兰渐行渐远的背影。婉兰的身影在回廊的拐角处慢慢消失,仿佛被那曲折的回廊吞噬了一般。

直到完全看不见婉兰的身影,小莲和小灵儿才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这一笑,既包含了对婉兰的祝福,也流露出她们之间的默契和信任。

小灵儿轻轻地往手心呵了口气,仿佛要把心中的喜悦传递给手掌。然后,她开心地说道:“我就知道姐姐一定能行的!”她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和对婉兰的肯定。

小莲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小灵儿的看法。她的手紧紧握着那个布包,里面装着一些碎银子。这些碎银子虽然不多,但在小莲的掌心里却显得格外重要。它们硌在掌心,带来一种微微的刺痛感,但同时也传递着一股温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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