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林间小道上颠簸,车轮压过碎石,发出闷响。天很黑,树影乱晃,月光从树叶缝里漏下来,在地上照出一块块影子。空气又湿又冷,有股腐烂叶子和泥土的味道。突然有只鸟飞起来,扑棱着翅膀从车顶掠过,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刘斌坐在后座,张红靠在他怀里。她呼吸很弱,但还算平稳。她的头枕在他手臂上,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脸色发青,嘴唇干裂,有些地方还渗着血丝。她的手指偶尔抽动一下,像是被人拉扯着。他把外衣裹紧她,怕风灌进去。他一手搭在她手腕上,轻轻按着脉,感觉那心跳微弱得像快断的线。
他腰间插着一支紫竹笔,笔杆温润,有点发热。笔尖上的血已经干了,变成暗褐色。他没去擦,只是用手指碰了碰笔杆,一股暖流顺着手指进到身体里。这感觉他熟悉,像老朋友在说话。
他闭上眼,把这股力量慢慢送进张红体内。
这不是普通疗伤,是用自己的诗魂去打通她被死咒封住的经脉。每次输送力量,就像分出自己的一点生命去救她。他额头开始出汗,眉头皱起,显得很累,但他没有停下。
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响和车轮碾路的声音。
忽然,张红喉咙里哼了一声,眼皮抖了抖,好像要醒来。
“师兄……”
声音很小,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来。
刘斌睁开眼,低头看她。
“我在。”
她嘴角动了动,想笑,但没力气。
“我看见了……他们在找你。”
她说话断断续续,“他们说……你的诗魂不一样……是钥匙。”
刘斌一愣。
“什么钥匙?”
张红没回答,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僵住,头上冒出冷汗。她咬紧牙,牙齿打颤,整个人剧烈抖起来。
“疼……脑子里像针扎……”她说着,手紧紧抓住刘斌的衣服。
副驾驶的陈岩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说:“沈先生说过不能让她说话,死咒还在她身体里,刺激神识会反噬。”
刘斌点头,没再问。他知道每句话都在消耗她的命,但他也知道,有些事必须知道。
他抬起手,在空中慢慢写下几个字。没有光,也没有声音,但车里的空气安静了,连发动机声都变小了。
他写的是《静夜思》前两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这是最简单的安抚诗诀,不靠威力,只靠节奏。小时候他练功出问题,师父就是这样让他平静下来的。那时他不懂诗道多难,只知道师父一念这首诗,他就慢慢睡着了。
现在,他成了那个让人安心的人。
张红的呼吸渐渐稳了,脸上的痛苦也轻了些。她睁开眼,眼神一开始是散的,后来慢慢对准刘斌的脸。
“他们用了摄心术……三次。”她声音还是弱,但清楚了些,“每次都问三年前的事。你说过的话,写过的诗,还有梦里有没有见过黑色高塔……都在查。”
刘斌眼神变了。
三年前那一战,他记得不多。那天之后,诗盟垮了,七位长老死了,三位执笔使失踪,他自己也在爆炸中没了踪影。三个月后才被人在南境山里发现,浑身是伤,记忆也不全,连名字都是后来拼出来的。
他只记得一些片段:黑夜裂开一道口子,风卷着纸片乱飞;有人站在高台上念一首不该念的诗,声音撕天裂地;还有一个背影,拿着一支燃烧的金笔,写下最后一个字……
然后,什么都忘了。
“还有……”张红声音更低,几乎听不见,“我听到两个黑袍人说话。一个说‘壬字阵只是开始’,另一个说‘等九幽诗狱开启,三界残脉就能重聚’。”
陈岩猛地回头,眼里全是震惊:“九幽诗狱?那不是传说吗?说是上古封印叛徒的地方,进去的人都成了诗奴,魂都被刻成诗句,永远出不来。”
刘斌没说话。
他知道这个传说。五年前他执行任务时,在一座废弃书院的地窖里见过类似的字——字是倒着写的,诗是逆的,完全不合规矩。当时他以为是疯子乱画,现在想想,那些符号和现在听到的很像。
最近几次遇到的阵法图腾也有这些特征:字反着,韵乱了,意境扭曲。这不是普通人干的,是有人想毁掉整个诗道规则。
“他们想重启它。”刘斌终于开口,声音低但坚定,“而我,在他们眼里,可能是能打开它的人。”
“为什么是你?”陈岩问,语气有点不信。
“因为张红说了,他们是冲我的诗魂来的。”刘斌说,“不是杀我,是想用我。这种待遇,一般只给钥匙,不给祭品。”
车里安静了几秒。
外面树林变稀了,前面能看到山坡。一辆旧马车停在路边,车夫不见了,车厢歪着,像是被打过。司机老周握着方向盘,一句话不说,脚却踩得更稳。他知道越靠近目的地,越危险。
车子开出树林,山坡上出现一座小院。
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写着“回春”两个字。灯晃着,透出黄光,看着挺暖。屋里还亮着灯,门口站着两个白衣大夫,披着麻布斗篷,提着药箱,正往这边张望。
车一停,门打开。
大夫们立刻上前,熟练地把张红抬上担架往屋里走。一个检查她眼睛,另一个拿出银针,快速扎她手腕和脖子几处位置,压制体内的死咒。
刘斌跟着进院子,被拦住了。
“你现在不能进去。”一个大夫说,“她要静养,你也一样。你体内诗力耗太多,三天内会咳血。”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门很厚,上面刻着一圈蓝光符文,那是“止言阵”,防偷听,连虫子都飞不过去。
身后脚步响起,沈先生出来了。
老人穿灰布长衫,手里拿铜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皱纹显出年纪。他是诗盟剩下的三个元老之一,也是当年把刘斌从废墟里救出来的人。
“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沈先生说,“被关三天,经历三次摄心术,还能保住神志,说明她诗魂够强。”
刘斌看着门,声音沙哑:“但她体内的死咒呢?”
“还在。”沈先生摇头,“像藤缠在经脉里,七天内会进心脉。到时候她要么疯,要么变行尸——人醒着,身子却听别人指挥。”
“能清吗?”
“能。”沈先生抬头,“需要醒魂莲。南岭绝渊才有,十年开一次花,今年正好开了。”
刘斌没犹豫:“我去拿。”
“你会被埋伏。”沈先生盯着他,“诗盟有人泄密,敌人不会让你轻易拿到。而且……绝渊路太险,毒瘴、幻境、失心兽,步步是死。”
“那就让他们来。”刘斌淡淡说,“我活着回来,或者,我不回来。”
沈先生没再多说,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这时,屋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东西砸地。
接着,张红的声音传出来,发抖:“别烧那幅图!那是真的!地图是真的!他们故意留下的!”
刘斌立刻冲到门前。
门没关严,他看到张红半坐起来,指着角落的火盆。里面有一角纸正在烧,边缘卷曲,火焰是紫色的。
一个大夫伸手想去捞,手一碰,纸就化成灰,连灰都迅速变成粉末,飘走了。
“她说不能烧……”大夫回头看沈先生,“可你说这东西危险,必须毁掉。”
沈先生脸色变了。他走过去蹲下看灰,用手捻了捻,又闻了闻。
“不对。”他说,“这灰太浅,不像符纸烧的。而且……”他看向刘斌,“这不是原来的图。”
刘斌走进去,走到火盆边。
他记得那张图的样子——是从张红身上找到的唯一线索,只剩一角,有扭曲的线和几个模糊标记。他和苏明远研究过,猜是上古遗迹的位置。
但现在看,那根本不是真品。
“谁动过这张图?”他问,声音冷了。
没人答话。所有人都避开他的目光。
陈岩这时也进来了,右臂吊着布条,脸色不好:“总部联系不上,通讯阵列全毁了。外面情况我们完全不知道。”
沈先生站起来,声音压低:“如果这图是假的……说明有人在我们救出张红之前,就换了证据。”
“内鬼?”陈岩冷笑,“我就知道没这么顺。三年前那场劫难后,诗盟就像筛子,到处漏风。”
刘斌盯着灰烬,忽然问张红:“你说地图是真的,你怎么知道?”
张红靠在床上,喘气:“因为我……在地下牢房见过一样的标记。他们在墙上画了整幅图,用血画的。中间是个大圆,周围九个点,像星星……他们叫那里‘归墟之眼’。”
“归墟?”沈先生低声说,“那是天地断裂的地方……也是九幽诗狱唯一的入口。传说九大诗尊联手封印它,用自己诗骨做锁链。要是封印破了,诗狱重现,三界界限也会崩。”
刘斌抬头:“你是说,敌人早就准备好了?连让我们找到错误线索,都是计划?”
“不只是误导。”沈先生眼神沉重,“他们是想让我们自己走进陷阱。壬字阵不是终点,是诱饵。真正可怕的是后面——一个局,等着我们一步步踏进去。”
屋里安静了。
窗外风刮得紧,吹得灯笼来回晃。灯光照在墙上,影子拉长,变形,像鬼在跳舞。
刘斌忽然想起什么。
“张红,你最后见的那个黑袍人……他有没有提我的名字?”
她闭眼,像是在努力回想。
很久,她睁眼,声音发抖:
“他说……‘刘斌一定会来’。他还说……‘等他踏入归墟那一刻,过去的记忆就会回来——然后,他就会自愿走进祭坛’。”
刘斌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原来他们不怕他逃。
他们是等着他主动上门。
陈岩上前一步:“接下来怎么办?你还去南岭吗?”
刘斌没答。
他转身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来到院子中央。
风吹起他的衣服,呼啦作响。
他抬头看南方天空,乌云密布,一颗星都看不见。远处有雷声,像是巨兽在醒。
紫竹笔还在手上。
他举到眼前,看笔杆上的划痕。
这些是他这些年留下的。
第一道,是在北境杀叛徒李昭时留的,那一战他丢了左耳;第二道,是在东海对抗海妖诗灵,差点淹死;第三道,是三年前大战前,他折断敌将喉咙时,对方临死喷的毒血溅到了笔上……
每一道,都是一次生死。
他慢慢握紧笔。
下一秒,笔尖闪了一下光,像是回应他。
这不是普通诗具,是千年紫竹芯做的,浸过九个诗魂强者的血,只有掌握“诗心共鸣”的人才能唤醒它。而刘斌,是少数能让它发光的人。
院门口传来脚步。
是沈先生追出来了。
“你要走可以。”老人说,“但在你出发前,有件事你得知道。”
刘斌回头。
“三年前的大劫……不是意外。”沈先生盯着他,“那天你失踪前写的最后一首诗,被人改了一个字。就是那个字,引发了诗盟崩塌。”
刘斌瞳孔一缩。
“谁改的?”
“我不知道。”沈先生摇头,“但我知道,那人现在就在诗盟里。他不仅改了你的诗,还伪造你笔迹,发了撤离令,导致七百多个弟子在混乱中被杀。那一夜,血流成河,诗碑全碎。”
风忽然停了。
灯笼不动,影子定在墙上。
刘斌站着,手里的紫竹笔微微震动。
他低头看笔尖,那点光还没灭。
三年前的记忆又浮现:
他在高台写《破阵子》,准备启动护宗大阵。可当他写下最后一个“杀”字时,墨突然变红,整首诗逆燃,化作黑焰冲天……
难道,真是有人动手脚?
他闭上眼,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远处,医馆二楼窗户透出一点光。
窗帘被风吹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
那双眼睛正看着他。
漆黑,无神,像深渊在盯他。
刘斌猛地睁眼,紫竹笔直指窗口——
可那身影已退走,只剩窗帘轻轻晃。
“有人监视。”他对沈先生说。
“我知道。”老人低声,“你们回来那一刻,就有三人藏在附近。我没赶他们,是想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你在钓鱼。”
“对。”沈先生冷笑,“内鬼太深,不如放饵。你就是最大的饵。”
刘斌沉默片刻,问:“如果我去南岭,你会派谁跟我?”
“没人。”沈先生说,“这次必须一个人去。人多了会暴露。而且……醒魂莲只能一人摘,否则会自燃成灰。”
“明白了。”刘斌点头。
他走向马厩,牵出一匹黑马。马全身黑,额前一道银纹,像新月。这是他的伙伴,叫“夜影”,陪他走过戈壁、雪山、鬼市。
他翻身上马,紫竹笔插回腰间。
“我会带回醒魂莲。”他说,“也会带回真相。”
沈先生看着他,终于露出一丝笑:“记住,诗道不在纸上,在人心。别让恨蒙了你的笔。”
刘斌轻轻踢马腹。
夜影长嘶一声,冲进夜色。
身后,小院灯火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黑暗里。
前方,南岭群山耸立,云雾缭绕,像通往地狱的路。
同一时间,千里外一座地下宫殿,烛火摇晃。
一个黑袍人跪着,面前是块大石碑,上面刻满反写的诗。
“他出发了。”黑袍人低声说。
高座上,一人缓缓起身,宽袖遮脸。
“很好。”声音沙哑冰冷,“让他去找醒魂莲吧。等他摘下莲花那一刻,就是‘归墟之眼’开启之时。”
他抬起手,指尖划过石碑,留下一道血痕,变成字:
“诗成即命断,魂归即门开。”
烛火瞬间熄灭。
整个殿堂陷入死寂。
而在南岭深处,一朵莲花悄然开放。
花瓣洁白,花心有一滴红露,缓缓滑落,渗进土里。
大地,轻轻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