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泷这边的除夕过得凄惨。马德钧踉踉跄跄，一步两摔的跑到了面粉厂前头。马承泽和杨绍云也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还得兼顾着时不时摔一跤的马德钧，三个人身上，刚才在饭桌上还干净整洁的衣服，此时俱是滚满了泥水，脏得让人都不忍心再看了。
面粉厂那一片早已是人声鼎沸了。现场一片混乱不堪。
警察和官办消防队，还有民间的“水会”成员全都冲在了最前面。穿着黑衣的警察挥着棍子让围上来的群众后退。消防队和水会的，则或抬或推着水龙，试图用有限的水力压制住那冲天的火光。
还有那明显就是政府官员的人，肃穆地站在前方，快速的向这一旁的属下布置着任务：“快！立刻打电话，不，直接派专人跑步去战区长官部，找值班参谋当面报告！就说城里发生大爆炸，原因不明，但动静太大，全城震动，为防万一，请他们立刻派兵戒严周边街道，并协助消防！”
还有那记者提着笔在人群中寻找知道任何线索的人。
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都映红了，警戒的锣声、水龙的嘶吼、人们的哭喊与呼喊交织成一片，却完全无法映入马德钧的眼里。此时的他，颤抖着双唇，紧紧盯着那早就已经炸的面目全非的厂子。
杨绍云在人群里还看到了其它粮行、面粉厂的老板们。之前他们都聚在姨丈的厂长室里喝过茶。那时的他们，看向姨丈的眼神全都是平等的，也有羡慕的。而此时，杨绍云分明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幸灾乐祸，还有那俯视性的悲悯。
终究，这一年的高泷，虽然几乎没有受到战乱的影响，但是这除夕夜，城中面粉厂的大爆炸，注定让人无法再安心过完这个春节了。
大后方地区的人们，受到战事影响小一些，还能稍显轻松的过个年。此时被鬼子控制着的地区，那里的人们连过年都是偷偷摸摸，不敢大张旗鼓。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鬼子引来了。
王魏氏从除夕大早起就开始忙碌了起来。再难，也得过年。
把灰黑的荞麦面倒进豁了口的瓦盆里，王魏氏不一会就和好了面。盖了个箅帘子醒面的时候，又拿起一边的萝卜缨干菜，和泡软的粉条子放在菜墩儿上，细细的切碎了。又往锅里丢了一块猪油渣，化开以后，感觉少了点，又添了一块进去。然后把萝卜缨和粉条子在猪油渣里炒了炒。
此时家里的人们已经全都起床了。
王瑞芝扒着灶沿儿使劲地吸着小鼻子，试图把食物的香气全都吸进肚子里。
王瑞霞和王瑞林则懂事的把炕脚的尿盆端去茅厕里倒掉。
王掌柜则是推门从外面走了进来。
王魏氏一边拽了一块面，搓长了，用手掐了剂子出来，一边回头问王掌柜：“村长叫人过去干啥？”
“告给大家今年过年不叫放炮。家里有炮的都收起来。怕把日本鬼子招过来。然后把过年时候在几个村口口巡逻的队伍安排了一下。我和老窑匠一组，后晌看到半夜。”
“那俺早点下饺子，你吃饱了再去。这年过的真没滋味儿了。”王魏氏扭回头去，继续她手里的活计。
“谁说不是。我看今日杨老爷家又没人去。等等我去找见你那老姐姐，也告给她说一声吧。”
“嗯。你去。看看她们缺甚了不。大过年的，家里也没有个帮衬的，就靠俺那老姐姐一个人撑着了。”
“知道了。”
就在王掌柜从炕柜里取出他爹去年剩下的一个福字，纠结贴到院门还是中窑的屋门上时，韩奶娘喊着王魏氏的名字从外面进了院子。
“玉珍妹子，都起了吧？我进屋了啊。”说着，就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看到王掌柜也在，韩奶娘高兴地说：“我给你们送点麻花来，我起早刚炸的，还热乎着了。王掌柜，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王魏氏顾不上手上沾着的面，连忙推搡道：“这哪行！这么贵重的吃食。可不敢。老姐姐，我们家可是真的没东西能还呢。”
“哎呀，这可是我家太太说的，在村子里也受了你们家的照顾。这点子麻花不算啥。大过年的，可别推啊。”说着，就拿出一根麻花，直接塞进了瞪着大眼睛看着她手里簸箩的小王瑞芝的嘴里。
还热乎着的，酥脆的麻花，还混着一股子王瑞芝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油香味儿，霎时间让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又因为好吃眯了起来。
韩奶娘看着好笑，和王魏氏说：“我们这麻花可是用花生油炸的。太太平日里根本不让用。今日过年，少爷那边有了我那儿子陪着，小小姐这边又缓过神来了，她一高兴，让我拿了用了。赶紧吃。怕是晌午的时候我家太太就反悔了，要把花生油收起来了。”
“老姐姐，这可真是太珍贵了，哎呀，你看这，我们连个回礼的东西都拿不出来。”王魏氏是真的不好意思收下这么贵重的吃食。她真的觉得自己也没帮上啥忙。
“可不敢说了。我家太太说这算谢礼，简略了点。等老爷那边好了，还得好好再谢谢你们了。”
王魏氏还要在推脱，王掌柜站起身，接过了韩奶娘手里的簸箩，把麻花倒在了自家的簸箩里面，说道：“那老姐姐就帮我们回去谢过太太吧。等下我过去看看你们还有啥要登高爬低的，趁着我后晌去巡逻前，能干的都帮你们干了。”
“那我也不跟王掌柜客气了。”笑眯眯的接回自己的簸箩，韩奶娘冲着王魏氏说：“玉珍妹子，我先回去了。等下我让我家的两个小姐过来找你家孩儿耍耍啊。”
“来！没问题！”王魏氏回道。
过了不一会儿，杨家的两个小姐就轻声细语的进了院子，王魏氏怕两个小姐不好意思敲门，早早地就让王瑞霞带着王瑞芝等在了院子里。王瑞林则是一早就跑去找他的小伙伴玩了。
于是院子里就剩下四个小姑娘，依然玩得不亦乐乎。
王瑞芝甚至还拽着杨婉仪跟她玩跳格子。杨静仪和杨婉仪俩人不多时也已经汗淋淋的了。
王掌柜趁着日头还早，随便垫吧了几口窝窝头，就去找韩奶娘了。帮着把福字和对联踩着条凳贴好以后，就回了家。
杨家两姐妹晌午时分也上屋里和王掌柜还有王老汉辞别，并拜了早年。
王魏氏待两姐妹走后也把饺子下了锅。荞麦面的面皮太脆生，容易破，王魏氏费了好大劲才包好了饺子。
一个个荞麦面饺子漂在锅里，没有白面饺子好看，可是也是眼下她们一家能吃到的最好的食物了。
捞起饺子的王魏氏喊了一嗓子，一家人就都聚到了东窑的炕上，围在炕桌边等着吃了。
分好饺子以后，王魏氏又把早晨韩奶娘送来的麻花给每个人分了两个。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饺子，开开心心的吃着她们此生第一次吃到的花生油炸麻花。在这乱世之中，也算是有了些过年的气氛。
吃完饭，王魏氏撵着孩子们去睡午觉了。王掌柜则跟他爹打了个招呼，就出门去找老窑匠，一起去巡逻了。
下午，村子里一片祥和，各家各户都尽可能地把自家的饺子包了出来，一家人一起围坐在炕桌边，细细品味着这难得的节日氛围。
很快，月上枝头。
跟老窑匠在村东头巡逻的王掌柜，此时闹了肚子。他苦笑着跟马怀德说：“大爷，我这长时间没有吃过油水了，今日突然吃了油水大的东西，肚子还受不住了。我先去那边蒿草丛里解个手的。”
老窑匠摆了摆手让他赶紧去。
蹲下没一会的王掌柜一泻千里。果然是受苦的命，他自嘲道，两根麻花就受不了了。
等清理好，提着裤子站起来时，王掌柜突然感觉自己眼花了一样。他一边提裤子，一边仔细盯着远处。当一道光柱突然从远处射向他们村的时候，王掌柜确认了，他没有眼花。那是一队鬼子，手里一晃一晃的光柱子应该就是那种叫做电棒儿的稀罕物。
王掌柜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拔腿跑回马怀德身边，心脏狂跳，压低嗓子急速的叫道：“大爷，快，回去唤人去。鬼子来了！”
随着王掌柜带回村子的消息。还点着油灯的家里熄了灯，没点灯的人家按照之前老村长的安排，悄无声息的一个接一个飞快地跑向了修了假墙的废窑洞。
而王掌柜则是先跑去了梁绮芬住的院子，在院子里小声但是足够清晰地喊道：“老姐姐！快！别拿东西，直接往废窑洞那边跑！鬼子来了！”
韩奶娘在炕上正给两位小姐讲古，闻听此言什么也顾不上了，溜下土炕，趿拉着鞋子，把两位小姐也拽了下来，让她们赶紧穿好鞋子，同时跑去另外一边，把还没睡下，但是也听到王掌柜的话而惊慌失措的梁绮芬也拽下了炕。
两大两小四个身影不多时同时窜出了院门，没命的向着废窑洞那边跑去。
此时王掌柜已经背着他爹，拽着几个孩子们跑到了废窑洞前面。
村里人正一个一个往里面钻。
都钻进去以后，王掌柜把王老汉也往进一推，然后把之前准备好的土坷垃一股脑地塞在了洞口，又把边上的蒺藜狗子拽了过来，挡在了洞口处。
五个废窑洞都处理好以后，外面留下的五个人悄无声息的摸进了废窑洞边上挖了地道的一家，一个接一个摸进了挖在炕洞里的地道口。
随着地道口的石板轻轻盖上，全村的人在这大年夜都被笼罩在了黑暗和恐惧之中。
只剩下通往村子的路上，那一队时不时摁亮手电筒确认一下方向的鬼子兵，在悄无声息的，趁着除夕这个中国人心中的大节日，想要对这个尚未被战火洗礼过的村子，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扫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