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浔站在街口,指尖在剑柄刻痕上停了片刻。那道痕迹是三年前雪夜留下的,深浅不一,像一道未愈的旧事。他抬眼望向茶馆方向,灰袍老者已拐入小巷,只留下半道虚划的弧线在空中消散。
他迈步前行,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落在人群缝隙之间。反穿的外袍裹住双剑,斗笠压得极低,遮去眉目。清心茶馆门口几个闲汉正嗑着瓜子,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他从侧门进去,绕过堂前热气腾腾的茶炉,拣了最角落一张矮凳坐下。
木凳粗糙,坐下去时发出轻微吱呀声。他不动声色将袖中双剑调整位置,使剑穗铜铃紧贴掌心,隔绝任何可能的响动。四周人声嘈杂,茶客们谈着米价、天气、哪家姑娘要出嫁,没人注意这个低头沉默的脚夫。
片刻后,一声醒木拍下。
“啪!”
全场骤静。
陈浔抬头。说书人坐在高台一侧,灰袍拄杖,面容枯瘦,右手抚须,眼神浑浊。可当目光扫过堂下时,那一瞬的精光却如刀锋掠过人群。陈浔心头微震——这双眼睛,与荒庙所见的老者,竟有八分相似。
但他没有动。
说书人开口,嗓音沙哑,字字清晰:“话说百年前,长生一族居于天下山巅,圣女降世,天地共鸣,族中强者辈出,鼎盛一时。”
台下有人插嘴:“那圣女是不是真能呼风唤雨?”
“嘘!”旁边人忙拦,“听下去。”
说书人不恼,继续道:“每代圣女欲承大统,必引‘天命之子’之血祭于天下山石阶,七步不绝,方能启封祖脉。”
陈浔呼吸一顿。
手指无意识收紧,袖中剑柄被攥得发烫。
“此子非亲非故,却与圣女命魂相契,血燃则灵醒,血尽则道成。”说书人语调低沉,仿佛怕惊动什么,“传说那血一旦流下石阶,便化作赤光直冲云霄,三日不散。”
堂内一阵哄笑。
“谁是天命之子啊?我报名!”
“你?别闹了,人家可是要流干血的!”
说书人却不笑,只缓缓摇头:“可惜天命难测,百余年来,合此命格者寥寥,皆死于非命。有传言说,今世圣女已现,而那天命之子……或许就在我们身边。”
笑声更响。
有人拍桌叫好:“那咱们江陵城里岂不是藏着个大人物?”
陈浔没笑。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雪夜画面——她倒在血泊中,双目紧闭,唇色惨白。他割开手腕,鲜血滴入她口中,那一刻,她睫毛轻颤,气息渐稳。
那时只当是续命之法,如今听来,竟似应了某种古老仪式?
他又想起左肩旧伤突热,双剑轻鸣,莫非那夜并非偶然?而是……命运早已牵引至此?
说书人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还有一事,鲜有人知。当年那场劫难,并非外敌所为,而是族内自毁传承。有人说,是因为圣女不愿献祭天命之子,违逆祖规;也有人说,是有人暗中篡改血脉印记,致使传承断裂。”
台下议论纷纷。
“哎,你说这圣女要是真醒了,会不会再来一次血祭?”
“管她呢,反正又不是咱们流血。”
陈浔缓缓睁开眼,眸底寒芒隐现。
若真是如此,她等他的,究竟是重逢,还是……献祭?
他指尖缓缓抚过袖中青冥剑柄,触到那道旧痕。三年前那一刀,是青衫客留下的。那一夜,他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连剑都没能完全拔出。
而现在,命运似乎正以另一种方式将他们重新缠绕。
说书人收起折扇,轻咳两声:“今日就到这里。”
众人鼓掌叫好,陆续起身离座。茶博士端着铜盘穿梭其间收钱,瓜子壳踩在脚下咯吱作响。陈浔仍坐着,斗笠未抬,身影藏在人群退去后的阴影里。
说书人拄杖起身,慢悠悠走下高台。经过陈浔身边时,脚步微顿。
没有说话。
也没有回头。
只是右手抬起,在空中虚划一道弧线——与方才老者所做,分毫不差。
陈浔瞳孔骤缩。
袖中双剑同时轻震,剑气几乎脱鞘而出。他强行压制,指节泛白,额角渗出一丝冷汗。
说书人继续前行,推开侧门,身影消失在巷口。
堂内只剩几个收拾桌椅的伙计。茶香渐淡,烟气散尽。陈浔终于缓缓抬头,目光落在说书人坐过的高台上。
那里,空无一物。
没有讲稿,没有笔墨,甚至连茶杯都没有。
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听。
他站起身,动作极轻,未带起一丝风声。斗笠边缘垂下的布条扫过桌角,留下一道细微划痕。
他走向侧门,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踩在砖缝中央。
巷子窄长,两侧土墙斑驳,晾衣绳横贯上方,几件湿衣垂落,挡住天光。他走出十步,忽觉左肩旧伤再度发烫,比先前更甚,像是有火线顺着经脉蔓延至心口。
与此同时,袖中静影剑轻轻一颤,剑穗铜铃无声晃动。
他停下。
巷口就在前方五步,阳光斜照进来,映出一片明亮。
可他不敢再走。
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那股牵引,正在增强。
不是来自前方,也不是来自头顶。
而是……地下。
他低头看向脚下的青石板。
石缝间,一道极细的裂痕蜿蜒延伸,颜色暗红,像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他蹲下身,指尖轻触裂缝。
冰冷。
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脉动。
像是某种沉睡之物,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