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尽头,雾气骤然散开。陈浔的脚步一顿,脚底踩碎最后一片湿叶,前方再无遮挡。天下山自地脉拔起,峰顶穿云,石阶如链,自山脚盘绕而上,直没入白雾深处。他没有抬头看多久,只是站在那里,肩头布巾早已被血浸透,颜色发暗,紧贴皮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澹台静停在他身侧,手指仍被他握着,指尖微凉,却不再颤抖。她虽看不见,却能感知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压迫——不是杀意,也不是阵法威压,而是某种沉甸甸的宿命,像山风般压在两人之间。
他松开了手。
不是放开,而是缓缓将她的手掌托起,轻轻放在自己左肩伤口之上。血已凝了半边,布料黏连皮肉,触碰时传来细微刺痛。她眉心微动,似要开口,却被他抬手止住。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剑。”他说。
声音不高,也不激昂,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落得平稳,却激起无声涟漪。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惊讶。只是静静站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不是为了进这山门,不是为了让他们点头认可。”他望着山顶,目光一寸寸攀上去,“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族规可以打破,或者谁曾错看了你。”
风从山谷吹来,卷起他衣角,猎猎作响。
“我只是想,有朝一日,你站上圣女之位,俯视这片天地时,能看见一个人,就站在你旁边,不高不低,不偏不倚。”他顿了顿,嗓音低了些,“我不求你能看见我长什么样,穿什么衣裳,但我希望——我的剑光,能照进你眼前那一片黑里。”
她说不出话。
不是因为惊愕,而是因为这句话太沉,沉得让她心口发颤。她曾以为自己是他的执念,是他雪夜背回家的责任,是需要被护在身后的人。可此刻她听见的,不是一个少年在许诺守护,而是一个剑修,在为自己立下道途。
她忽然笑了。
很轻,像风吹过竹梢。
然后她向前半步,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肩上,避开伤口,靠得安稳。
“我等你。”她说。
三个字,没有豪言,没有誓言,却比任何刀刻斧凿的盟约都重。她说完便不再动,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要把这一刻的温度记进神识深处。
陈浔也没动。
他任她靠着,右手垂在身侧,指尖触到青冥剑鞘。剑未出,意已动。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雨夜那道青衫身影,手中折扇一挥,带走了他拼尽全力也拦不住的人。那时他躺在泥水里,左肩裂开,血混着雨水流进泥土,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一句话都说不出。
如今他站在这里,伤还在,痛未消,可心境已不同。
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从他手里夺走什么。
他睁开眼,伸手将她轻轻扶正,重新握住她的手。这一次,掌心相贴,力道坚定。
“走吧。”他说,“还没到山顶。”
他们继续前行,脚步落在山脚第一级石阶上。石面粗糙,边缘磨损,不知多少代人走过。陈浔走在外侧,依旧替她挡着山风。他的战气在经脉中缓慢流转,左肩伤处隐隐作痛,像有细针在里面游走,但他步伐稳健,没有迟滞。
澹台静忽然停下。
“怎么了?”他问。
她没答,而是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抚过他握剑的右手虎口。那里有一道旧茧,厚实坚硬,是日复一日握剑磨出来的痕迹。她记得第一次听见他在院中练剑时,那声音生涩、断续,像是初学的孩子在描字。如今那双手已能斩断黑影咽喉,震退三名偷袭者,甚至以残损之躯布下逆转剑阵。
“你练剑的时候,”她忽然开口,“是不是总在想,有一天能强到不必再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离开?”
他沉默片刻。
“不只是那一天。”他说,“是从我背你进屋那天起,我就知道——若没有力量,连一碗姜汤都端不稳。”
她指尖微颤,收回手。
两人再未多言,只是一步步踏上石阶。一级,两级,十级……山势渐陡,空气清冷,远处偶有鸟鸣划破寂静。他们的身影被晨光拉长,投在石阶上,像两道并行的刻痕。
走到第三十七级时,陈浔忽然驻足。
他低头看着脚下石阶缝隙中的一株野草。草叶细窄,顶端挂着露珠,晶莹剔透。就在昨夜,他曾滴下一滴血,落在同一位置。如今那滴血已被晨露冲淡,只留下一点褐痕,像被时间轻轻抹去的印记。
他盯着那点痕迹看了几息,然后抬脚,跨过它。
澹台静察觉到了他的停顿。
“你在看什么?”她问。
“没什么。”他继续前行,“只是确认——我们走过的路,不会白走。”
她没再追问,只是嘴角微微扬起。
他们又往上走了数十级,直到整座天下山完全展现在视野之中。山门尚远,隐在云雾之后,但那股威严已扑面而来。石阶两侧立着残破石兽,风化严重,面目模糊,唯有爪牙仍显狰狞,像是守着一段无人再提的古老规矩。
陈浔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
“等会儿若有人拦我们,你说还是我说?”他问。
她略一思索:“你说。”
“若他们问我是谁?”他又问。
“你是陈浔。”她答得干脆,“十七岁,出身小平安镇,救过一个瞎眼女子,从此再没松开过她的手。”
他笑了,眼角微皱。
“好。”他说,“那就这么答。”
他转回身,目光再次投向山顶。云层翻涌,阳光斜切而下,照亮了最高处一座孤亭的轮廓。风更大了,吹得他衣袍鼓动,青冥剑鞘轻震,发出细微嗡鸣。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还未开始。
但他也清楚,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只为守住一人而挥剑的少年。
他是要登顶的人。
他的剑,不止为护她而亮。
更是要让她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光的存在。
他们继续向上走去,脚步踏在石阶上,一声一声,清晰有力。
山脚处,那株野草上的露珠终于滑落,砸进泥土,溅起微不可见的尘埃。
风过,草叶轻晃,空留一道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