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驱散了丞相府小院最后一丝粘稠的夜色。轻黛轻手轻脚地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带着草木清气的凉风涌入,吹散了屋内残留的浓重药味,也拂过秦佳喻苍白却已不再死气沉沉的脸颊。
秦佳喻靠坐在软榻上,左肩依旧悬吊固定,但包裹的白布下,那股深入骨髓的束缚感和钻心剧痛已大大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胀中透着温热的奇异感觉。雪玉断续膏那微末一丝的神效,正以远超常理的速度修复着她的筋骨。她右手端着一盏温热的参茶,琥珀色的眼瞳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沉静无波,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煎熬与指令的传递从未发生。
轻黛收拾好榻边散落的药瓶和瓷臼,又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盏刚炖好的燕窝粥,放在小几上。她觑着小姐的脸色,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和挥之不去的忧虑:“小姐……昨夜,那越王府的赵统领……后来又来过一次?还送了那么贵重的东西……他、他们是不是……”
秦佳喻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轻黛那张写满不安的小脸上。她放下参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信送到了?”
“送到了!”轻黛连忙点头,想起清晨那惊险一幕,心有余悸,“奴婢按小姐吩咐,天蒙蒙亮就借口去‘杏林春’给小姐抓新方子的药,一路送到黑石岭工坊中原管事的手上的。
秦佳喻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轻黛的心猛地一跳。果然!小姐和那位神秘的原管事之间的联系,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昨夜那盒价值无法估量的雪玉膏,今早这封密信……小姐到底在谋划什么?那个原管事,又到底是什么人?
“小姐……”轻黛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一夜的问题,声音带着颤,“越王殿下……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您就是……”她没敢说出“萧澄”二字,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秦佳喻端起燕窝粥,用勺子缓缓搅动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苍白的面容,却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显得更加清亮锐利。她没有丝毫意外,也没有回避,只是淡淡地反问:“你觉得呢?”
轻黛被这平静的反问问得一愣。她看着小姐波澜不惊的神情,昨夜那盒雪玉膏的贵重、赵统领神出鬼没的探视、以及小姐此刻这份异于常人的冷静……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奴婢……奴婢觉得……他,他知道了。”轻黛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巨大的惶恐,“不然,他为何送那么贵重的东西?还三番两次派人来?他是不是……是不是要……”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秦佳喻舀起一小勺温热的燕窝粥送入口中,动作优雅而缓慢。她咽下,才抬眼看着轻黛,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了。”秦佳喻的声音平静地陈述,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不仅知道我是秦佳喻,更知道,我就是萧澄。”
轻黛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从小姐口中得到证实,那冲击力依旧让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越王云琮!那可是手握重兵、连相爷都忌惮三分的实权亲王!小姐的秘密落在他手里……这简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小姐!那、那怎么办?他会不会……会不会把您的身份……”轻黛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得团团转,“要不要告诉相爷?或者……或者我们……”
“告诉父亲?”秦佳喻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告诉他什么?告诉他他那个不受宠的庶女,背着他打造神兵利器,还暗中掌控了一个江湖杀手组织?”她看着轻黛瞬间呆滞的脸,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冰冷,“轻黛,你记住,在这府里,我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你。此事若泄露半分,你我,连同所有相关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轻黛被那“死路一条”四个字砸得浑身冰凉,瞬间清醒过来。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决绝的哭腔:“奴婢明白!奴婢死也不会说!可是小姐……越王殿下他……他知道了,难道就不会……”
“他不会说。”秦佳喻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绝对自信。她放下粥碗,琥珀色的眼瞳直视着轻黛,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座巍峨的越王府。“轻黛,你猜猜,云琮为何明明知道了我的身份,却还要送那盒雪玉断续膏?为何不直接拆穿我,将我抓起来审问?”
轻黛茫然地摇头。
“因为,”秦佳喻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轻黛的心上,“他需要‘萧澄’。”
“需要……萧澄?”轻黛喃喃重复,一时没转过弯。
“不错。”秦佳喻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榻边的小几,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她冷静剖析的思绪,“云琮是什么人?是戍守边关、战功赫赫的越王!他最大的依仗是什么?是他麾下那支百战雄兵!而一支雄兵,最需要什么?”
“是……是锋利的刀剑?坚固的甲胄?”轻黛顺着思路,眼睛微微睁大。
“正是!”秦佳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普天之下,能造出那等削铁如泥、坚韧无比的神兵利器与甲胄的,只有‘萧澄’!只有黑石岭的工坊!他云琮就算知道了秦佳喻就是萧澄又如何?对他而言,秦佳喻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萧澄’能给他源源不断的、足以让他在战场上立于不败之地的利器!”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洞察秋毫的冰冷:“他看重的是‘萧澄’的价值,是黑石岭工坊产出的东西。至于幕后掌控这一切的人是谁,是秦佳喻还是张三李四,只要这人能继续为他提供他想要的,只要这人没有直接威胁到他的核心利益,他何必去拆穿?拆穿了我,谁来为他锻造那些神兵?他上哪里再去找一个‘萧澄’?”
轻黛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小姐的分析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眼前的迷雾!是啊!越王送药,是示好,是安抚,更是提醒!他在告诉小姐: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能做什么。只要你继续为我所用,我就可以暂时容忍你的秘密!
“所以,”秦佳喻看着轻黛恍然大悟的神情,端起参茶抿了一口,琥珀色的眼瞳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他不会说。至少,在他得到足够多的神兵利器,或者找到能替代‘萧澄’的人之前,他绝不会轻易暴露我的身份。暴露我,就等于自断臂膀,毁掉他好不容易寻得的兵器来源。”
她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声音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淡漠:“这,就是我的倚仗。只要黑石岭工坊一日还能产出他云琮需要的东西,只要这世上再无第二人能造出同等利器,我秦佳喻……或者说‘萧澄’的身份,就是他必须替我保守的秘密。”
轻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她看着小姐那苍白却异常镇定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小姐的这份冷静、这份洞悉人心的智慧、这份在绝境中牢牢抓住关键筹码的狠绝……简直不像一个深闺小姐,更像……更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
“奴婢……奴婢明白了!”轻黛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小姐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佳喻微微颔首,疲惫地闭上眼,靠在软枕上。“去吧,盯着点药。另外,”她顿了顿,“下次去黑石岭工坊把我藏在药坊古井中的那包青盐送去给原楚。”
“青盐?”轻黛一愣,不明所以。
“嗯。”秦佳喻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那是给荆离的暗号,代表一切按计划进行,并需要补充一批硝石原料(青盐是重要来源之一)。惊蛰之网,需要更多的“养分”才能快速铺开。
轻黛虽然不解,但毫不犹豫地应下:“是,小姐!”
越王府,书房。
沉水香的清冽气息也压不住空气里的一丝凝重。云琮一身月白色常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几株在秋风中依旧苍劲的松柏。他身姿挺拔如枪,面如冠玉,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却深敛着,如同古井寒潭,不见波澜。
赵峰垂手肃立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大气不敢出。他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盒,盒内铺着柔软的黑色绒布,上面赫然是一小撮深褐色、散发着浓烈混杂药味的粘稠残渣——正是昨夜影七从丞相府二小姐窗下“拾”来的药渣。
“王爷,”影七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在角落阴影里响起,清晰却毫无温度,“属下已让府中供奉的莫老仔细验看。莫老言,此药渣主体确为‘断续生肌散’无疑,但其内混杂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异种药力,清冽如冰雪,生机磅礴,绝非寻常药材所能拥有。莫老推断……此物,极似传说中的‘雪玉断续膏’!”
“雪玉断续膏”五个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云琮深邃的眼底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赵峰手中锦盒内的药渣上。
“她用了?”云琮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回王爷,”影七答道,“莫老言,此药渣中‘雪玉断续膏’的分量微乎其微,应是被人刻意碾碎混入寻常伤药之中。若非莫老精研古方且嗅觉超凡,绝难察觉。以此分量推断……二小姐的伤势,愈合速度必远超寻常,但又不至于惊世骇俗。”
“呵。”云琮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刻意碾碎混入?好一个秦佳喻!好一个心思缜密的萧澄!既承了他的“情”,用了这圣药加速恢复,却又将痕迹抹得如此干净,让人抓不住明显的把柄!这份谨慎与算计,果然非同一般,这般狡猾,简直就像一个拥有利爪的狐狸。
“她院中,昨夜可有异常?”云琮又问。
“回王爷,”影七的声音依旧平板,“属下潜入时,那丫鬟轻黛因野猫蹬落瓦片受惊尖叫,二小姐曾怒斥其大惊小怪。属下趁其关窗混乱之际,取得此物,不过这药渣出现的时间过于巧合,似是房内主人的有意之举。之后……院中一切如常,并无其他异动。二小姐似乎……伤势颇重,并未离榻。”
云琮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秦佳喻……萧澄……一个身份,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子。一个在丞相府后院“重伤”静养,一个却能在黑石岭运筹帷幄,指挥着工坊锻造神兵,甚至……可能还掌控着其他的神秘力量。
他需要她的工坊,需要她打造的利器。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一个如此危险、心思深沉、且似乎拥有着超出掌控力量的合作者……如同一柄双刃剑。
“影七。”云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属下在。”
“撤掉丞相府外围所有明哨。”云琮下令,语气平淡,“她院中……”他顿了顿,“不必再探。”
赵峰和影七心中皆是一凛。王爷这是……表面上放松了监视。不探院中,是不想再刺激那条看似慵懒实则极度警觉的“狐狸”。
“是!”影七毫不犹豫领命。
云琮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落在遥远的、黑石岭所在的方向。削铁如泥的兵刃,坚不可摧的甲胄……这些,是他立足朝堂、威慑四方的根本。秦佳喻的身份是谜,她的势力是隐患,但只要她能持续不断地提供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利器,他就能容忍这谜与隐患的存在。甚至,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是她的“保护伞”。
“至于她的身份……”云琮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无形的对手听,“本王自然……不会说。” 暴露她?那等于毁掉自己最锋利的武器。这笔账,他算得很清楚。
他需要的,是掌控,而非毁灭。是让这柄双刃剑,永远将最锋利的一面,指向他的敌人。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沉水香无声燃烧。云琮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一场无声的博弈,在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中,悄然展开。茶香药味之下,是权力的暗流与缜密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