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将林皓从昏沉中拽醒。
不是那种刺骨的冰冷,而是一种缓慢渗透、沁入骨髓的阴寒。露水打湿了他破烂的单衣,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起一阵细密的战栗。左臂的伤口在麻木中隐隐搏动,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天光未明,老林子笼罩在一片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墨蓝色里。只有树冠的极高处,隐约透出一丝即将苏醒的灰白。浓重的雾气在林木间缓缓流淌,像某种活物,吞噬了远处的一切,将视线局限在方圆数丈之内。万物寂静,连惯常的虫鸣鸟叫都喑哑无声,仿佛这片古老的森林也在屏息等待,等待着什么。
林皓背靠着巨大而粗糙的树根,一动不动。
韩老离开后,下半夜的死寂几乎将他逼疯。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枯枝断裂的轻响、夜枭掠过的黑影、甚至树叶上露珠滚落的声音,都让他的心脏骤然缩紧,右手死死攥住那柄小刀,直到指关节发白。恐惧像藤蔓,缠绕着他的理智,与身体的虚弱和疼痛交织,试图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但他没有。
父亲临终前紧握他手的触感,韩老塞给他骨哨时那决绝的眼神,还有怀里帆布包那沉甸甸、湿漉漉的重量……这些画面一次次在他脑海闪过,如同冰冷的水,浇熄恐惧的火焰,只留下更为坚硬的、求生的核心。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麻木的右半边身体承受更多重量,左臂依旧僵直地垂着,不敢有丝毫牵动。韩老的警告言犹在耳,十二个时辰,他必须像冬眠的动物一样,最大限度地保存每一分力气。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缓慢。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数着透过枝叶缝隙逐渐增多的光斑,感受着体温一点点被潮湿和寒冷带走。饥饿和干渴也开始露出獠牙,胃部传来一阵阵空虚的抽搐,喉咙干得发烫。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落在旁边一片宽大的叶片上积聚的露水上。犹豫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凑过去,用舌尖小心地将那些冰凉的水珠卷入口中。微小的甘霖瞬间被干渴的黏膜吸收,带来片刻的舒缓,却也更加凸显了身体的匮乏。
必须想办法补充体力。他环顾四周,在腐败的落叶和苔藓间,辨认出几种韩老之前随口指点过的、无毒且可食用的块茎和菌类。他用小刀艰难地挖掘,手指因为寒冷和虚弱而不听使唤,费了好大力气,才弄到小半捧沾满泥土的根茎和两颗灰扑扑的蘑菇。
没有火,他只能将它们简单地在衣襟上擦拭几下,然后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根茎带着土腥味和涩口,蘑菇则有些滑腻,味道绝谈不上好,甚至有些恶心。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这是燃料,是维持这具残破身躯继续运转的必要燃料。
每一下咀嚼和吞咽都牵动着全身的神经,左臂的麻木下,似乎又开始有细密的刺痛感复苏。他知道,药效正在逐渐减退。
吃完这顿简陋到极致的“早餐”,他重新靠回树根,闭上眼睛,尝试运转家传的、父亲早年教过他的一些粗浅的呼吸法门,试图调理紊乱的气息,凝聚那几乎耗竭的元气。效果微乎其微,但这点微不足道的努力,至少能让他的精神集中一些,暂时忽略身体的痛苦和处境的险恶。
他在等。
等韩老归来。
等那个或许会出现的、回应骨哨的人。
或者,等追兵最终找到这里。
日光艰难地穿透浓雾和层叠的树冠,在林间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柱,驱散了一些墨蓝,让森林的轮廓逐渐清晰。雾气稍散,但视野依然受阻。能见度不过二三十步。
就在林皓感觉四肢几乎要被冻僵,意识又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
“咕…咕咕…咕…”
一种鸟叫声,从不远处的雾霭中传来。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带着山林野鸟特有的顿挫和节奏。
林皓猛地睁开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不是真正的鸟叫!这模仿的痕迹虽然极轻,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人为控制的不自然!是追兵伪装的信号?还是……
他屏住呼吸,右手悄然握紧了小刀,身体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困兽,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雾气缭绕,林木静立。
几息之后,那个方向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踩在厚厚腐叶上的声音。沙……沙……缓慢,谨慎,带着试探的意味。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乳白色的雾气中逐渐显现轮廓。不高,有些瘦削,似乎披着某种深色的、与山林融为一体的蓑衣或伪装。
林皓的瞳孔缩紧,呼吸彻底停滞。
那人影在距离他藏身巨树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不再前进。他似乎也在观察,在倾听。
时间仿佛凝固。
然后,那人影微微动了一下,面向林皓的方向,压低声音,用一种带着本地浓重口音的官话,轻轻问了一句:
“坡上栽姜,姜叶黄。是哪方的朋友,露水这么重,还不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