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转动门把，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她没再回头，径直跨出书店后门，脚步落在巷道的碎石上。周予安跟在她半步之后，虚影在夜色中轻颤，像风中未熄的火苗。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胶片相机，检查快门是否卡住。镜头盖拧紧，肩带扣牢。这动作她重复过三遍，不是担心机器出问题，而是需要一点节奏，压住心头那股说不清的沉坠感。
他们沿着小路往城西走。路灯渐稀，楼宇的轮廓被夜色吞去大半。周予安忽然停了一下，右手扶住墙根。他额前的青痕开始发烫，像有热针在皮肤下穿行。
“校门快到了。”他说。
林小满抬头。铁栅栏歪斜地立在前方，顶部断裂，藤蔓缠绕着锈蚀的柱体。校牌上的字早已剥落，只剩一个“旧”字的残角还挂在水泥基座上。她蹲下身，拨开一丛野草，发现地面有几道划痕——像是金属拖拽留下的，深而整齐。
“你感觉到了什么？”她低声问。
周予安闭眼，眉头皱紧。“刹车……雨声。还有……笑声。”他声音发涩，“不是一个人的。”
林小满立刻将“安心留下”纸条从包里取出，重新按在他胸前。纸面微光一闪，少年的轮廓稳定下来。她没再追问，而是绕到东侧围墙，那里塌了一角，碎砖和土堆形成天然斜坡。
“走这边。”
他们从缺口进入。校园里杂草没膝，教学楼外墙爬满枯藤。林小满踩着一条勉强能辨的小径前行，脚步放得极轻。周予安走在她侧后，每迈一步，虚影都会轻微晃动，仿佛地面有看不见的阻力。
“高三（6）班在三楼。”他说。
走廊尽头的门框空荡，灯罩碎裂，地面积着厚厚一层灰。林小满蹲下，指尖扫过地面——除了他们的脚印，还有几道拖痕，不像是鞋底留下，更像是某种带棱角的东西被拖行。
她没说话，只从包里取出小刀，抵在掌心。
楼梯台阶有裂缝，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咔”声。他们一层层往上，周予安的手扶着扶手，却穿了过去。他忽然停在三楼转角，目光锁住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就是那儿。”
门锁完好，黄铜把手没有锈迹，与整栋楼的破败格格不入。林小满凑近门缝，往里看了一眼——黑板干净得异常，边缘没有积灰，粉笔槽里甚至放着半截白色粉笔。
她用小刀插进锁孔，轻轻一撬，锁舌“咔”地弹开。
教室门缓缓推开，一股陈年木料和尘埃混合的气息涌出。桌椅歪斜，多数翻倒，墙皮大片剥落。林小满绕到黑板后方，那里有一块检修板，用螺丝固定。她拧下两颗螺钉，掀开木板。
背面刻着符号。
不是涂鸦，也不是文字。三道交错的线条深嵌入木板，边缘呈暗褐色，像是被反复刻画后渗入的污渍。线条末端收口处有细小分叉，像血管末梢。她盯着看了两秒，忽然觉得那颜色不对——太深，太均匀，不像是墨水或颜料。
她掏出相机，对准符号。
快门按下前，相机内部传来“咔”的一声闷响。她打开后盖，胶片已曝光，底片上显出一团扭曲的暗影，边缘呈锯齿状，像被烧焦的纸。
“别拍了。”周予安突然说。
她回头，少年跪在地上，双手抱头，额前青痕裂开一道细缝，幽蓝光丝从中渗出，缓缓飘向黑板。他的嘴唇微动，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天……他们也在……车灯亮着……可他们笑了……”
林小满立刻冲过去，将纸条按在他胸口。微光扩散，蓝丝被缓缓吸回，青痕闭合。周予安喘了口气，眼神恢复清明，但额角还在冒冷汗。
“你刚才说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他摇头，“我只记得……他们笑了。”
林小满转身，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和朱砂笔。她对着木板上的符号临摹，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画到最后一笔时，头顶的日光灯管突然亮起，惨白的光闪烁两下，随即熄灭。
黑板“咔”地一声自动翻转，正面朝外。
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灰雨。林小满抬头——黑板正中央，赫然画着同样的符号。线条是用粉笔勾的，但边缘泛着暗褐色，像是从木板深处渗出来的。
她合上笔记本，迅速塞进包里。
“走。”
他们退出教室，林小满顺手带上门。走廊比进来时更暗，尽头的窗户外没有月光，只有一片浓黑。她拉着周予安往楼梯走，脚步加快。
刚拐过转角，她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
不是踩在地上的声音，而是某种东西在地面拖行，缓慢、稳定，越来越近。她立刻拽着周予安闪进旁边的卫生间，躲进最里面的隔间。门没锁，她用脚尖轻轻抵住。
外面的脚步停了。
隔间门缝下，一道影子缓缓移过。不是人形，轮廓扭曲，顶部有尖角，底部拖着不规则的边。它停在门口，停留了几秒，然后继续向前，拖行声渐远。
林小满没动。
她感觉到背包里的《引魂录》开始发烫。那热度不是从外部传来，而是从书页内部升起，像有东西在翻动。她没敢拿出来，只用掌心压住背包，试图压住那股热流。
书页翻到了某一页，停住。
她能感觉到，那一页是空白的。但红纹在动，像脉搏一样搏动，方向指向教学楼地下室。
“不能去。”她低声说。
周予安点头。
他们等了十分钟，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慢慢退出卫生间。林小满没再走原路，而是带着周予安从另一侧楼梯下到一楼，穿过一间废弃的实验室，从后窗翻出。
回到围墙缺口时，周予安的虚影已经变得稀薄，胸前的纸条微光也弱了许多。林小满将他扶到草丛边，重新加固纸条位置。微光再次亮起，少年的轮廓慢慢凝实。
“你看到那个符号了吗？”她问。
“看到了。”他声音很轻，“它……在动。”
“什么？”
“在黑板上。你转身的时候，它动了一下。”
林小满沉默。
她摸了摸包里的笔记本，确认符号的临摹页还在。那张曝光的底片她没丢，就夹在笔记本中间。她不想现在看，但知道迟早得看。
他们沿着来路返回。城市灯光逐渐密集，街角的便利店亮着灯。林小满路过一个垃圾桶，停下，从包里取出那截用过的胶卷。
她正要扔进去，忽然发现底片上的暗影变了。
原本是扭曲的一团，现在能看出轮廓——三个人影并排站着，头歪向同一侧，嘴角向上，像是在笑。他们的脚下，有一滩深色痕迹，延伸向画面之外。
她迅速将胶卷塞回包里。
回到书店后门，林小满先检查门锁。完好。她推门进去，让周予安先上楼。自己站在柜台前，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开临摹页。
符号静静躺在纸上。
她用手指轻轻描过线条，指尖传来一丝凉意，像是碰到了浸过水的木头。
阁楼传来轻微响动，像是有人翻动书页。她没上去。
她走到书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将笔记本和底片放进去，封好，塞进柜子深处。这次没用书压，而是用一把小锁锁住了抽屉。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相机，打开后盖，确认胶卷已完全曝光。她将空相机放回抽屉，顺手取出一卷新胶卷。
她没装进去。
她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盯着抽屉里的新胶卷。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记得父亲说过，胶片最怕热，也怕磁场。可刚才那台相机，明明没通电，却让底片瞬间曝光。
她伸手摸了摸背包里的《引魂录》。
书页已经不烫了。
但她知道，那股热度还在，只是沉了下去，像埋在灰烬里的火炭。
她站起身，走向楼梯。
刚踩上第一级台阶，背包里的书突然又烫了一下。
她停下。
低头看去，背包拉链缝隙中，一丝红光正缓缓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