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推开书店门的时候，三个影子同时挤了进来，像卡在同一张胶片里的旧电影画面。她没躲，只是站在原地，听见三种声音在耳边重叠响起——“我想见我女儿”“帮我把信送到”“那天的课还没上完”。
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指尖压着额角，像是要把杂音揉出去。周予安从她身后走过来，斗篷搭在臂弯，布料上的金纹一闪一暗，像是电量不足的指示灯。他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翻到一页空白处，笔尖悬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林小满靠在门框边，声音不高，但压住了那三股杂音，“一个一个来，不然谁都办不成。”
其中一个影子晃了晃，退后半步。另两个还僵着，谁也不肯先让。
林小满转身走到柜台后，拉开抽屉，取出一叠便签纸。她撕下三张，分别写上名字和诉求，贴在柜台上。然后指着墙上新挂的一块木牌：“以后都按这个来。A级现场处理，b级远程感知，c级只要听就行。你们现在，全都是c级。”
那块牌子是昨天连夜做的，边角还带着木刺。上面用黑墨水写着三行字，下面是林瑶画的分隔线，像教室黑板上的粉笔痕迹。
三个影子盯着牌子看了几秒，其中一个突然轻声问：“那……我只想听一节课，算c级吗？”
林小满抬头。那是个穿灰布衫的老头，身形比其他两个淡，像是被风吹久了的墨迹。他站在最边上，手扶着门框，指节泛黄，像捏过太多粉笔。
“你是老师？”她问。
老头点点头，声音低下去：“教了三十年语文。最后一课讲《春》，没讲完……桥塌了。”
林小满没再问。她拉开椅子，请他坐下，又倒了杯温水放在桌上。她知道鬼魂喝不了，但动作做完，老头的肩膀松了一点。
“你说，我听着。”她说。
老头张了张嘴，声音断断续续，像收音机接触不良：“我想……再听一节课。学生念书的声音，粉笔敲黑板的声音……还有……下课铃。”
周予安在本子上画了个c，圈起来，贴在老头的名字旁边。他抬头看了林小满一眼，她微微点头。
“林瑶。”林小满转头，“能帮忙吗？”
林瑶的魂体浮在画架旁，闻言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支炭笔。她没说话，只是把纸铺开，闭上眼。几秒后，笔尖落下。
第一笔是窗框。第二笔是黑板。第三笔是讲台上的木盒，里面插着半截红粉笔。
画在空中成形，像投影。一间老式教室浮现出来：水泥地，木桌椅，墙角挂着值日表，上面写着“吴建国”三个字。黑板左侧写着“春眠不觉晓”，右边还空着。窗外梧桐叶晃动，影子扫过地面。
老头的呼吸变了。他的影子开始凝实，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口袋，像是在找粉笔。
林小满轻声问：“您当年带的是几班？”
“高三（二）班。”老头说，声音稳了些。
林瑶的笔停了一下，然后在黑板右下角添了行小字：“高三（二）班，2019年春。”
她退后一步，闭眼，抬手轻推。
画中的教室突然有了声音。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一群少年的声音从画里传出，齐声朗读，带着点懒洋洋的早读腔调。有人读快了，有人拖音，后排还有人偷偷打了个哈欠。
老头猛地抬头，眼睛直了。
声音继续：“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他的嘴唇跟着动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上。
林小满没动，只是看着他的影子。那影子不再颤抖，边缘变得清晰，连皱纹都像重新刻过一遍。他慢慢走到画前，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黑板。
“今天……”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今天谁值日？”
没人回答。但画里的学生突然安静了一瞬，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周予安悄悄抬手，在空中虚划三笔。
“老师好——”
三个粉笔字凭空出现，浮在黑板上方，灰白色，带着粉笔灰簌簌落下的质感。
老头怔住。
他仰头看着那三个字，嘴角一点点往上提。然后，他笑了，笑得肩膀发抖，眼角滑出一道银线，像露水顺着叶脉滑下。
“好，好。”他喃喃道，“都到了就好。”
他的影子开始变淡，像被阳光照透的雾。但他没急着走，而是转身，对着林小满说：“能……再听五分钟吗？”
林小满蹲下来，和他视线平齐：“您当年教的学生，现在还有人记得您写的板书。”
老头没说话，只是又看了一眼那间画中的教室。朗读声还在继续，窗外的风把窗帘吹得一荡一荡。
他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划，像在写什么。然后，他对着那扇虚幻的窗户，说了句：“下课。”
影子散开，如星尘飘落。
画中的教室突然亮了一下，随即收拢，像被吸回纸面。林瑶的画稿微微发烫，炭笔从她手中滑落，在桌上滚了一圈。
周予安低头看笔记本，把“吴建国”三个字圈起来，旁边写了个“c-1”，然后翻到下一页空白。
林小满站起身，把那杯水倒掉，杯子扣在架子上。她没说话，只是走到墙边，拿起钉子和锤子，把那块木牌敲得更牢了些。
门外风刮了一下，门铃响。
她没立刻去开门，而是回头看了眼周予安：“下一个。”
周予安合上笔记本，点头。
她拉开门。
一个穿校服的女孩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书包，影子淡得几乎看不清。她张嘴，声音轻得像风吹纸页：“我……我想知道，我同桌后来，有没有考上美术学院？”
林小满侧身让她进来。
周予安翻开本子，写下“c-2”，然后抬头，看着那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刚要开口，林小满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掏出来，屏幕亮着，是一条新消息。
发信人没有名字，头像是一台老式收音机。